引着人往前走的是路,中断了脚步的是河。贴恋着河水,款款的,商量似的“借过”,那是船;飞虹般一掠而过,轻盈潇洒的是桥。
在我的感觉里,船有种不确定性,变幻莫测像有些人的心思。桥就比较稳实,更是一个可亲可信的友人。船是人和水妥协的结果,犹如英国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桥是飞越的,另辟蹊径的,因而更有生动的自信。
奇怪的是,在古中国人的笔下,“桥”常常染上一层凄冷的色泽。断桥边白蛇泪眼盈盈,倾诉她对许仙的挚情和失望;“鹊桥相会”的代价是三百六十四天的遥遥相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听起来倒像强颜欢笑,自我安慰。超出爱情的领域,还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第二句本是炊烟袅袅,温馨可人,一派升平,但夹在“枯藤”、“古道”之间,也只有更反衬出“断肠人”的凄惶。刘禹锡有一首名作,白先勇曾借来作为《纽约客》的题旨,四句诗写尽沧桑起落,比上述几例别具一份宏阔的历史纵深感:“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在“夫子庙”时曾特地找了一下。那些简简单单的房舍,竟然住过王谢巨族么?也没见哪一座桥特别动人耳目的。当时稍微有点沮丧,但转念一想,能在脑中自行勾勒出一座“朱雀桥”而不被现实推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种“遇桥感怀”的风气并没有与时俱进,到了近代,反倒渐渐淡薄。于是梁实秋在《散步》里提到桥时,已经相当平和:“我从前沿着淡水河边,走到萤桥,现在顺着一条马路,走到土桥,天天如是,仍然觉得目不暇给。”他把熟悉的路重又走出新鲜,每天都有“蚯蚓”、“大蜗牛”、“朝露”之类的新发现。不仅不悲感,而且颇有几分怡然自得了。
现代的散文大家,我觉得梁实秋和周作人是一类,可称为“冲淡派”,含而不露;徐志摩自成一派,非要起个名字可以称为“激动派”吧?笔走龙蛇,华丽恣肆,不以简约为美,而是浓得化不开,所以他对桥的态度,既迥异于传统文人的慨叹,也不同于梁实秋的纡徐,而是可爱的一惊一乍:“它只是怯伶伶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粼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兰与兰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这里面没有风流自赏,而是对克莱亚三环洞桥的衷心赞叹。
以我收入之微薄,在可预见的将来,不大可能出国游览世界各地的名桥,不过我确切的记得电影《魂断蓝桥》的哀婉魅力。费雯丽含泪的眸子,使人在散场后还久久不能释怀。相形之下,另一部众口交誉的《廊桥遗梦》我却不大喜欢。若干平实的细节相当有味,雨中离别那一幕也足够感人,但其中总似乎少了一股全情投入的冲击力。我有个长辈说是因为《魂断蓝桥》大起大落,轰轰烈烈;《廊桥》却显然更生活化。那座乡村的桥与二战无关,与生死无关,所以“不能打动你们年轻人”。我很愿意相信他的话而不能相信。因我自己在许多方面实在不像个爱好“大起大落”的“年轻人”。否则,如同开头所说,我应该喜欢变动的船而不是恒定的桥。不过也说不定。周作人还说他心中除了“绅士鬼”之外还有“流氓鬼”。我又凭什么肯定我的个性已被“宁静”、“家常”一统天下了呢?
我小时候最爱的不是桥,而是钻桥洞。有些桥洞里养着羊,脏兮兮的,旁边还有吃剩的烂草和菜叶子。我摸摸羊的角,碰碰它的胡须,感到其乐无穷。另一些桥洞是空的,顶多堆着几根枯柴。冬天午后,我一个人坐在里面,水面的波光一晃一晃的映上身来,暖和、自足、惬意。
村子里所有的桥我都玩过,最稔熟的当然还是家门口的那一座。很多个有月亮的晚上,我和小朋友们坐在桥边,一人扮老师,众人做学生,双手背在身后,认认真真的“听讲”。或者做一种“传鸡毛信”的游戏。背在身后的手上握着纸条,甲传到乙,乙传到丙,直到对面的人喊“停”,看他能不能抓到手握纸条的“情报员”。抓到了怎么样呢?也不怎么样,只是被抓的人调到对面,原先那一位就回归我们中间。
那座桥是砖头砌的,我们刚搬到附近时它杂草丛生。外公每天在桥上锄草,顺便锻炼身体。桥面干净整洁后,行人才多了起来。去年我回去过一次,它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无数的野草像长长的毛发。桥也是有年纪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外公去世有三十多年了。
传说奈何桥沟通阴阳两界,不知鬼魂走过那座桥时是怎样的心情?我后来写过一篇小说,与阴间无涉,风格却是诡异,大致说一对中年人和一对青年人。中年人的故事是在白天,桥梁发生事故,他们死于非命;青年人的故事是在夜晚,二人在桥上谈情说爱,蓦然发现手头的报纸上说,这座桥几小时前就塌陷了。那么他们此刻站的是哪一座?他们又处于时空中的哪个座标?是个挺好的点子,可惜写坏了。
真正诡异的一次是我坐车经过南京长江大桥。那天大雾,视力所及,只有眼面前的一小段。朋友是个老司机,然而也跟我一样的紧张。一截一截的,我们蚕食着桥,也被桥慢慢的吞进它的腹腔。钢架像桥的骨架,雾气像桥的肌肤,路面是桥的舌头——大得不成比例的舌头。那个被鲸鱼吞进肚子的船长,惶惧也不过如此吧?
闲暇时我迷恋着收音机。有一档男女速配的栏目就叫“午夜心桥”。偶尔也会念一些散文,短短的,像何其芳《画梦录》似的精致浓丽,浅吟低唱。但它主要的“卖点”还是给未婚的青年牵线搭桥。“午夜心桥”这名字不可谓不切题,我私下里却还是觉得可惜。因为局限于情爱,把题目做小了。假如定位在现代人匆促忙碌,冷漠生硬,造一座午夜的心桥来融化隔膜,连接心灵,立意会高远些。
05年我曾和三个朋友开着摩托车到乡下买草莓,风直往衣领子里灌,冻得面青唇白才买回二斤。回来一问,价钱还比城里的贵两毛。我们在手上呵着热气哈哈大笑,一方面是觉得好玩,一方面是因为不虚此行,途中经过了一座桥边的教堂。教堂墙上写着“以马内利”,很清正的风格。我们听听管风琴的伴奏,听听信徒的说唱,在白蜡烛飘拂的火光中确实感到净化的融洽。在场的人中有一大半是普通农民,但是在那几分钟里,他和他,他们和他们,他们和它们,被氤氤氲氲的气场整合、覆盖、呵护、慰藉。门外的木桥隐约可见。我想教堂建在这里,可能是种有意识的选择。这一座桥也才当得起“心桥”。
我有好些师长都虔诚的信教。我本人出于天性,还是对东方的禅境较为亲近。谈不上悟性,更无法精研,只是有关文字的灵光一现,便能给我西方宗教不能给予的感动。
废名的《桥》读者寥寥,属于不折不扣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我在新华书店里偶然一翻,就看见这一段:“颜色还是桥上的颜色。细竹一回头,非常惊异于这一面了,‘桥下水流呜咽’,仿佛立刻听见水响,望他而一笑。从此这桥就以中间为彼岸,细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风采,一空倚傍。”难以言传的宗教感,出世般的虚幻,飘渺的,又是谦抑的。在那样的桥上站一站,空灵而空冥,再有多少积郁怅恨,多少不堪回首,也都能轻轻放下——连流泪都是心平气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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