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海
我走上江堤的时候,雨,突然落了下来。我没带伞。
节气已过秋分,雨中的江边空气格外凉爽。视野中,原本在岸边涌来涌去的江水日渐回落,在向河槽的方向汇聚;那些淹没于水底的野草,尤其是芦荻、辣蓼,没有死于洪水,它们又从袒露的江滩上活了过来,迅速地抖落了身上的泥沙,正努力着要在这个秋天里开花、拔穗,结出能够随风飘荡到别处的种粒。
这场落在秋天里的雨,在未触及地面之前,被阵阵东北风,吹成断断续续的斜线,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让我有了秋天就应该是如此清新的感觉。但这场雨来的着实有点奇怪,雨点不大,也不急,却也有上一个季节雨水的脾性,怎么说下就下,说停就停?当我沿着江堤路面,走出一段路程后,我恍惚间抬头看天,这才知道雨停住了,我已不在雨中。
是的,我不在雨中。然而,雨是什么时候停下的,我却毫无察觉。我看了看时间,手机屏幕显示的是07:35。
这自然不是这场雨停下的准确时间。其实,雨是什么时候停住的,于此时此刻的我,无关紧要,我看时间,只是我遇见某件事情时,都要去看一看那件事是什么时间发生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也许这是我在船上养的坏毛病,这个毛病表明了我常常被“时间”这个词汇无形地包围着,或者,陷落在这个词语之中。但,七点三十五分——对于一个忘记带伞的人显然是有意义的,起码让我意识到,即使有人没带伞,这会儿,也无须再去担心被一场雨淋湿。
一场雨,毫无预兆地突如其来,然后,又在某一个时间倏然停住,让那些忘记带雨具的人不再淋雨,也让另一些人手中的那把伞,立刻变得无用了。
然而我不会为一把伞在手中变得有用或无用,而去责怪自己不是一个“饱带干粮,晴带雨伞”的人。其实,刚才雨落下来时,我也想转身走下江堤、穿过江滩、走上趸船栈桥,回到船员舱房拿一把伞,用来遮风挡雨的。而且这返回的路程只要几分钟时间,但我见雨不大,稍加犹豫,便打消了去取雨具的念头。
而堤下的那些野草,还有丛生的芦荻、成片生长的辣蓼,却从不像人那样,去想什么“饱带干粮,晴带雨伞”这样的问题。它们依然和平时一样,在“七点三十五分”之后的那片江滩上,于饱含水腥气的秋风中,摇晃着高高的茎秆和茎秆上抱茎而生的叶片,散发出我喜欢呼吸到的那种气息,将江边的秋天,弄出了飒飒的响声。
这种响声充满了水边禾本或草本植物的质感,却又像风那样,其形其状,左寻右觅,却仍然在虚无飘渺之中。在秋天的堤岸上,我常常为这种声音所诱惑,总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驻足在这种响声面前。然而,我从未辨清过这种响声是来自那些水边植物,还是来自秋风。
有三三两两的男女从我身边经过,我见他们一个一个正将手中撑开的伞收起。那个没带雨具的中年汉子全身湿透了,他气喘吁吁,却又嘟嘟囔囔埋怨道,“妈妈的,明明气象预报没有雨,出鬼了,这神经天气。”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与我不在同一个时空中,这才知道雨已停住?在七点三十五分之后的这段江堤上,当我回首望去,视野中的物像是一片雨中的迷蒙,我的疑惑也顿时变成惊愕:这场雨,并没停住,仍然在距离我十几米之外的天地之间弥漫着,而且雨势要比先前还要大一些。而我脚下的路面是干燥的,没有一丝雨水渗流过的迹象。刚才我的那个“雨停住”的“发现”是一个错误,我并没辨认出这场雨和我之间的关系:七点三十五分之后的我,走出了雨云密布的那片天空,不在这场秋雨中。
这时我注意到,刚才我经过的那片天空,云,高高低低的,有好几层,呈不规则的形状,是青黑色的,面积虽然足够大,却不浓厚如墨,此时,它们正由北向南,在缓慢地向江南方向移动。
这即将横越河流、抵达对岸的云,没有追赶过来,就要离开江北岸地,似乎要将更多、更大的雨,下在对岸——东至县大渡口镇那片乡村大地上。
也许那个中年人也看清了这一点,他此刻已平心静气,在离我不远处的那个石墩旁,停下脚步、蹲下身去,眯缝着眼睛,正在收拾那根鱼线缠绕的碳素鱼竿。看来这个垂钓者,并不甘心因为一场雨的来去,而放弃自己的兴致。先前那几位从我身旁走过去的晨练者,应该是“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个穿碎花裙裤的女人,我应该是认识的。在今年夏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见她天天起早来到江边,站在离我们的码头不远的堤岸上,面对浑黄且又湍急的江水,每天都反复地唱着同一支歌曲《浏阳河》。她的嗓音嘹亮,很远都能听到,但吐字总是带着与我们这个城市相邻的枞阳县的浓重语音,将湖南民歌《浏阳河》唱成了安徽枞阳版。比如那句“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她唱的是“江边有个么事县哪”;“五十里水路到湘江”的“水路”唱成“随露”。说是认识她,但我和她没搭过话,因为我一直起床较早,在江边散步时,常常与她照面。这不,刚才她从我身边经过时,还朝我笑了笑。
这会儿,他们远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却仍然能看清他们手中的伞,并且,还能看清那把伞随着他们前行的步伐——在他或她身体的一侧,在来回地摇晃。那个中年人也整理好他的鱼具,与我客气地点了点头,转身向他逃离的那个垂钓之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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