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戒指
在我翻找冬天衣物的时候,一枚银戒指冷冷的从箱子底部露了出来。它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金属特有的光芒。妻敏捷的视线即刻落在我此时的全部行动上,我有些紧张起来,不敢正面回应,麻木的余光瞥见她细致而短暂的疑惑。她还是将目光移回到宽屏的电脑面前去了,不声不响,什么也没看见般那样帮我掩盖了一宗证据确凿的罪状。
我必须交代的是,这是我的初恋信物,对戒的另一枚或已成为他乡异客了。除了故事中的那对曾经的小情侣,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活动路径和意义。当然,即便是我这个当事人,若不认真对照旧历冥想追溯,或也是不能清楚对外呈现事实了的。并非薄情寡义,是周遭世事多弄人,也是时间冲刷旧事的力道过于猛了些、狠了些。已近五个年头了,我从孤独中一步一步退出,也从地理位置上一点一点远离,直至遥遥不相望。于是初恋真的远了,从容而自然的远去。
而今,我要和妻子筹备不远处的婚宴酒席了。其实,确切来说,只是准妻,但我多么喜欢这样与人叙说,也这样写在我的文章里,一个多么暖和的字眼:妻。这件事情也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并传播,于是我们更忙了起来:换窗帘,购置大红色的被褥,计算宴请的同学、朋友以及同事。婚房是租的不要紧,收入微薄也不要紧,想到我们还是能借用基础物质存活下去的,我们就用最大的努力先把彼此整合在一起。闹铃响了,我们齐齐仰卧而起,刷牙洗脸,然后到楼下早餐店简便吃几只肉包子或一碗粉皮,有时候也吃油条豆浆。接着,我们就好去上班了,自行车足以承受我们的重量,这种无需电力或汽油储备的工具,轻巧又便捷。我不在意别人关于面子上的说法,妻也不在意。于是我们有条不紊地行驶着,这个季节,不少时候还能看见街路两旁的树叶不慌不忙悠然落地。
我可以知道妻子面对银戒子时候的那种智慧做法,是有生活积累的,也有成熟判断。不得不承认我们已经长大成人了,是真的,我们要独立地解决工作中不顺的一个一个难题,也要勇敢的接住命运抛来的某些灾难了。时间的沉淀让我们懂得了理解和宽容,也让我们的气度必须更加恢弘。
银戒子已然成为我的某个时代,一个总结青春的物件。
终还是没有弃置它。妻小坏地说,存着,待你欺负我时,我再用它举证并惩罚你的罪行。
某个阶段的时间,我感到生活的慢。我以为是与山乡小城的节奏气氛有关,或也与妻子的介入生活有关系。我们时常闲来摆弄阳台的花花草草,修枝剪叶,灌水施肥。物种的多样使得常年都能见到红的花,绿的叶。周末,简装而行,或是我家或是她家都好,乡下农村的状况和环境氛围几近是一样的,我们都能很好的适应。这些美好时光里,我多次去假设,那枚戒子的去向:它去了低处,重重的从租所的窗台摔下,恰巧碰着坚硬的水泥地面,然后弹力将它移至墙角秘密的裂缝里;它静静地躺在妻子的收容盒里,木质的盒子释放出的檀香气实实地缠绕着它,我的往昔仿佛再也不会有什么动静的可能;它戴在了妻子的无名指上,宽松得有些不合适,妻子真的坏坏地笑着说,你看看,你想到你自己曾做过什么了吗?
我记得,母亲与我交谈时,也多次谈到给妻子买戒指首饰之类的事。我们再一次把幸福、永恒等这类关键词与这种不算稀有的金属物质关联在了一起。它那样小,甚至谈不上值钱,但在凡尘俗世间的意义却是如此不平常。不是我们跟风媚俗,而是观念礼节,是仪式,是文明的需要。我忽然明白,小小金属的威力,在某些时候显得如此巨大。
我想到,生命终将是有完结的一天,而银戒子永不磨灭。它冷冷的寒气和白色的光芒,永远那样纯净,那样盛气凌人。
清明内外
想到清明的时候,是在夜里。雷雨刚刚下过一遍,湿润的春风不动声色地从窗口潜入,摇动着花布窗帘,窗帘上被时间磨损掉颜色的花蝴蝶,也跟着动了动,突然间,像是有了生命。毕竟是春天,连夜晚也带着欢快的律动。这样的轻松不需要其他事物或情感的作用,我突然觉得我生活得这样踏实,我甚至不需要预习这种意外到访的情景。
我占据着夜的某一小片区域,区域性的局限注定我是不能想太远的,那么,近处又有什么值得我去说的呢?昨天么,或者前天,或也可以更早些,我都能看见水边信步的人们,他们用舒缓的运动积累小小的健康;我也看到报纸上失去手掌的工友,他微小的痛在庞大的春天里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又看到时间在一朵野地里的花瓣上消磨得彻底,我忽然地意识到,死是多么的简单,微风斜雨中,我们被不知觉地推移着,直至推向另一个世界。不知道那个世界有多大或有多小,如浩瀚的天空或如寂寞的孤岛我都不会在意,人间以外是结局,只愿与山川河流为邻。幽静处,读书听雨,种瓜点豆。我也效仿人间,远足游玩或放飞纸鸢,竹笛清音环绕山谷。明媚的欢乐似乎让我忘了之于我的另一面世界,有人正在除坟头草,烧纸钱,鲜艳的纸钱片刻成了灰烬并渗入泥土,而我只需取一片泥土便可完成富足的生活吗?他们肩上扛一把锄头,通常背上也背一把柴刀,除去杂树杂草以后,一座一座的坟茔就醒目地存在于山坡里外。光照日复一日地照在上边,这些坟茔逐渐地又被草木吞没。这一切,我都是不在乎的,我只顾着绕过我泥砌的新房到不远处的山脚或地里去做农事,翻土、下种子、砍柴、拔草,有时候也喂养家禽。他们一代又一代往来往返的人以此传递着香火,他们供奉的食物和我所种植的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只是一如既往地精心打理着我的田和地。
在人间,是可以通过抚摸来感知节气的存在的。抚摸晴空万里,抚摸丰沛的山泉、薄薄的雨水以及花好月圆都可以证明“清明”存在的理由。抵达清明现场,面对已故的亲人们,与他们说说话,说说现实生活状况,也有说说儿女儿孙的,倘是孩子们也带在身边的话,就要求他们也跪跪拜拜。死人总是为活人积福的,即便如我一样过着不问世事的恬淡生活,我也还是时常惦念故乡草坡上吃草的那只羊,惦念在暮色里升起的炊烟。人间的山谷,有墓碑立于松柏之间,青石上着字清晰可读。我似乎确信自己就是那个公元某年某月某日里的那个人,那日,月亮翻越山岭而来,它停在我窗前的时间真长,几乎靠近了静止。我转过身去触摸身边冷却的事物,也不做告别就跟着月光走远了。那日,我平静得几近要把自己消失掉,真像去年的某一天我躺在手术台上被打开身体以后,生和死的那种具体一瞬间就落实到我局促的意识里,我没有选择地顺从着,并且平静的跟随。
插一支杨柳,三月的雨就来了。谁能说准哪一片云游移过来呢,人间的天空无边的蓝。我出走又归来,我要去故乡隆起的丘陵地上探望我的祖父了,祖父一生的所有内容在清明这一天显得特别集中。而祖母坚守着最后的岁月,住在老屋里的祖母喜欢坐到门口的长凳上晒太阳,喜欢看着门前的梨花桃花一年一年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清明只是一个概念上的仪式吗?传统的祭祀节日里,我们感恩祖先,感恩命运里的一草一木。这坟茔边浓密的松柏呀,我兄弟一样的亲;停栖在枝头的麻雀们呢,它们借着一阵轻轻的山风晃动着身子,它们灵动地在墓地的周围进进出出;坟头的那一沓黄纸呢,它那无辜的寂寞,似乎平添着清明别样的生动。
忘记奶奶
爷爷死后,奶奶一直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爷爷命不好,死得早。据父亲讲,爷爷是死在福建的一个菇寮里的——他没来得及躲开一棵向他压来的大树。后来爷爷被拉回浙江老家安葬,葬在自家的山里,坟的周围围着许多树木。爷爷的墓地离家不远,奶奶不曾去看过,连清明也不去,因为她知道,爷爷不曾离开。扫墓是叔叔伯伯和我父亲他们结伴同去的,每年都一样的仪式:除草、通雨水道、烧纸钱、放鞭炮。之后的这几年,由于有规定不允许在山林里明火放鞭炮,也就不再放了。扫墓完毕之后,若是天气晴好的话,叔叔伯伯和我父亲他们就去分到户头的各自的林地走走看看,划划点点这条火路(地下埋炭的界线路)上去截止某处的林块是谁的,从那条火路横擦过去到田后坑的林块又是谁的。一个清明,除了这些归属权的温习之外,就都是冷冷清清的了。
清明是奶奶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她烧火做饭,有鱼有肉,有鸡蛋。鱼肉是叔叔伯伯和父亲带来的,除此之外油盐酱醋米,都有带。保证奶奶饮食的供应,这是时常要做的事情。奶奶会说:不要带那么多了,我吃不多,也吃不长了。叔叔伯伯和我父亲又会说:想吃什么就托信,我们买好顺叫带进来;需要什么药也托信。奶奶又说不用了,不用了,我都好,我都好着呢。她手里端着碗,目光却落在木窗外的梨树上,这时候的梨树正抽芽了,嫩嫩的鹅黄绿。
爷爷生前造的黄泥房有两层,共二十四间,这是为他六个儿子准备的,是爷爷生后唯一留存的财产。一九九六年冬,父亲带着母亲、两个姐姐和我从福建建瓯一个叫“九匡”的村子迁回老家松坑。那时,我们一家人是与奶奶住一起的,也同吃。这是叔叔伯伯们都满意的,也认为是我父亲做得最正确最明智的一件事情。说:回来就对了,孩子读书自己这里好,种香菇、种地都自己这里好。我父亲就老老实实的在老家种起了香菇,种起了地。
我们姐弟平时住校在乡里念书,周末走路回家拿点米、咸菜和钱(那时还没开通车路)。每每回家,我们都很少看见父母亲与奶奶有说笑的时候,可以说是一次也没有。后来有一次,我听见奶奶与母亲相骂,脸红脖子粗,指着手指骂。奶奶在家门口边骂边一路退去,退到门外的高坡处(这里就像是这座村子的“主席台”,谁家有被偷东西了,谁家男人偷人家老婆了,村里的受害者都会站在这里向全村人宣告),然后别过身去,向着全村人骂我母亲。让全村人都来听我母亲的种种不好,告诉全村人她就当没生过我父亲这个儿子……好像,她真的受了什么大害一般的气愤,连亲生儿子都可以不认了。也记得有一回,奶奶家的母鸡“咕嘎、咕嘎”叫了一上午,后来到鸡窝去摸蛋,却摸不着,就又歇斯底里地站到我家厨房外大声呼骂起来,说:你儿子学的坏,把蛋也摸去吃了,我这蛋是要集起来送去我梅月外甥女做月子的,我梅月外甥女身子虚,要吃土鸡蛋……这个时候,黄昏初上,山谷里的回音仿佛和天边的晚霞一样清晰、浓烈。后来,我知道母鸡也有生假蛋的时候。
那以后的几天,奶奶一言不发,只是闷闷地在自家的柴间里坐着,柴门敞着,只要见我家的鸡经过,她便是用铁制的火钳重重往鸡背骨上敲去,一天之内敲残一只,敲死一只。之后,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对奶奶出言不逊。再之后,我父亲和母亲收拾好秋天的稻谷和最后一季的香菇,便离开了那个村庄,举家迁到另一个乡上租房住下。没有木料和菇棚,香菇是种不成了,于是他们打散工,做短工,以此维持全家的生计。
打那之后,我就几乎没有再见到奶奶了。一时间回过身去点数,也已十余年了。这十多年里,常常听到同学们、朋友们会讲到自己的奶奶,讲到自己与奶奶那些不可忘怀的生动故事。我也常常认真的倾听,其间的每一个细节我模拟着它们都在自己身上经过,包括那些慈祥的笑容,甚至是衰老的皱纹都好像曾经刻在我的记忆里。那种祥和,古朴的村庄里方才有的恬然幸福,祖孙之间那种密密相连不可割断的血脉……可都是梦幻,终于还是醒过神来,看了看异乡的宽大的天空,看了看这座他乡灯火通明的城市,只是心里想到南方的边陲小村,我也有个奶奶——没有细节,也没有场景。
奶奶还活着,我却好像找不到关于她的好印象。我们很陌生,陌生到除了只知道还有个奶奶存在之外,就没有任何其它关联了。这些乱糟糟的回忆也还是没有让我忆起奶奶那脸的具体轮廓,也没有忆起她的皱纹和她所梳的发髻的具体形象。“奶奶”之于我,似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并且不需要被日常用到的名词,于是,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和奶奶联系在一起过,就连在梦中也不曾有。
奶奶还住在乡下的村子里。叔叔伯伯和我父亲他们都叫奶奶出来城里住,说她要是不习惯同住就租房让她自个儿单另,只为离子女近些有个照应。她硬不肯,好在她身体硬朗,在生活起居尚且能自力的情况下,也就随了她的性子。奶奶和从前一样,每天早早吃过晚饭,反锁好正大门,然后打着手电从侧门出去,到隔壁人家去看会电视,看完一二集正片后,就又打着手电小步小步地回到自己家里。她开门,木门“吱嘎”一生几经要把幽深山谷里的夜给划破了。她反锁好门,也不开灯,顺着手电的光穿过屋子长长的过道,摸回房间去睡觉。二十四间房的房子,她只需一间;几百平米宽的屋子,她只需十几平米。整幢房子,空空的,一片阴冷、死寂,奶奶生活在这里。
一个人的生活,不再能有与谁争吵的理由,不再有叨念,大家都以为这是最符合她的性格和脾气的。她在这个村庄,一生活就快八十年了,上半辈子的精力都用在生八个孩子上;下半辈子一个人守着一幢大大的泥房和房门前的四棵梨树、两棵桃树。梨和桃子,她是吃不动了的,她就叫村里的小孩们摘去吃。村里的小孩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她也不能再叫谁来摘去吃了,就只好看着它们一个一个腐烂、被虫子雕空,干干瘦瘦地落进泥里。
在我看来,奶奶是习惯和喜欢了孤独的。但是,父亲与我讲,其实奶奶很怕孤独。前些年,奶奶开口要求儿子们为她买块公墓地,说要葬在城里。“城里热闹,公墓就像广场,人多。就是要与人相吵,也要有人才拌得上嘴。”她近乎自我讽刺的自语,听众是他的儿子们。大家呵呵一笑,但是多少还是带着一丝严肃的表情。自那以后,我这么想:那些与我母亲不可开交的相骂或曾让她有一丝存在感,才是她最为充实的时候吧。事实证明,孤独是恐惧的,而且威力强大。
奶奶老了吗?我甚至怀疑一旦见面,我已经会认不出奶奶了。她着一身长褂的怀里还是揣着花生、南瓜子之类的食物,小心翼翼地走过田埂、绕过哗哗的灌溉水渠,往到姑婆家去,边走边嗑,满野的青草从她脚边一路铺去;她也还独自一人上山寻野菜,一竹篓实实的嫩蕨用沸水煮烂,然后在太阳下曝干;她最喜欢站到村里的那个高坡上,那个能够俯视村庄一切的位置,她站在那,好奇的看对山“半天岭”上下来的陌生人,一边看一边朝着问:菊花,菊花,你看那里是谁来了,菊花正在家门口的菜地上伐玉米,夕光照过来,玉米金黄金黄。我的奶奶,她依旧是个没心没肺、无知又纯粹的农妇。
我本想就这样忘掉奶奶的,我想,如果碰到这个词语,我可以轻轻绕过去,像从岁月里绕过一张日历。也不伸手,不去触碰,让这个不曾给我一丝温暖的词语,一直坚硬下去,直至被一季又一季的荒草覆盖。可是奶奶和“奶奶”这个词都在我的故乡,都在蒿草细密的沃土地上,她们时不时的敲击着我柔弱的心,尤其是在我渐长的岁数里。经过多了,滋味淡了,怨恨也少了,感觉生命宽大了许多……去年冬天,还是计划回去看了一趟奶奶。她老了,老得这样快,这样令我不可置信。她的老,仿佛就在我到达前的一瞬间。此地此景,我还能很清楚的描摹出她铿锵有力的骂架之势,而眼前的她那么怕冷了,弓着背,火笼不肯离开过手。不从时间上去算,我也要相信奶奶老了的事实,她的体质也有了很大的变化,食量少了,行动也多有不便了,腰痛、腿痛、视力模糊。
“这里比不得城里,山又高,山风刀利,快,快屋里坐去。”这是她与我讲的此生的第一句有温度的话,带着沧桑。但我并没有惊讶,我只是“嗯”的一声。或许麻木了,觉得这话的受众不是我,说得再暖也不关我什么事情。这是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屋子,屋内四壁木墙,灯光昏暗,但很静。墙壁上挂着一串玉米,和几个干红的辣椒。正北边墙上挂着爷爷的像。据说那像是画的(当时没有照相技术,或是有也没经济能力去照),我对爷爷仅有的记忆也就是这幅画像,一幅画像者想象中的容貌而已。奶奶将它擦得干净,时常是一天一遍。“我还是要离开的,我老了,村子里都老人,没人了,都走光了”,她木木地握紧火笼,目光呆滞的望着木窗外的梨树、桃树,“你是长孙,仪式还是要做的,端遗像走过场,不需要多少时间。”我没有说话,只是顺着她木内的神情,也去看木窗外的梨树、桃树。冬天,树干上一张叶子也没有。
奶奶还活着,可我们依然很陌生。其实,她也用不到我们之间再有的“亲切”了,不久她将会有她如从前那样一个人的生活,一身长褂的怀里还是揣着花生、南瓜子,但她不再独自一人上山寻野菜,不再站在村子的高坡上好奇的问是谁来啦,是谁来啦。因为,她所在的城市没有此类环境的提供。那里有车来人往的热闹声,那里有宽大的马路,马路两旁也有家乡山岗上一样粗壮的树。我知道,我将会忘记她,在热闹的街道上,在市民广场、水上公园,我们相互看不见的地方,谁也不再认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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