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至_经典散文_.

  刚进入冬月,母亲就给我们三兄妹挨个打电话,冬月二十四是你爸的生日,不能忘记了,不要到时候又说请不准假没时间,早计划早安排。

    我接到母亲的电话,笑了会,这语气就像单位的领导年初时的动员会,同志们,一年之计在于春啊,一定要早计划早安排。

    我当然记得冬月二十四是父亲的生日,冬至节一到,再过一周就拢了。

    父亲的生日是自己定的时间,他母亲去世时家里的孩子还都是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吃饭不管事的人,也不会像别的父亲一样,每生一个,就掀开木头箱子的盖子,在内壁处用镰刀或者瓦片刻上生辰八字,比如大娃,1942年十月初一,二女,1946年九月初八。

    父亲的父亲没有这样做,只是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冬娃子。

    至少知道他是生在冬季了,哪一天呢,那就冬月二十四吧,究竟为什么,哪里需要为什么,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数字。这是父亲告诉我他生日来历时的话,我想,可能就像当下流行的幸运数字,有人问你,你的幸运数字是什么时,脑子里或许也会冒出一两个数字来,没有为什么。

    于是,每一年的冬月二十四,对于我们一家就有了其他的意义。

    母亲一旦把父亲的生日提上议事日程,父亲会摆出一副半推半就的架势,嘴里嚷嚷着,做什么生,天天有肉吃天天都是生。一边又嘱咐母亲,早点买好糯米蒸龙眼肉,熏两只鸡做凉拌鸡肉,等他们回来了喝竹叶青好有下酒菜。

    这个竹叶青酒,是父亲自己炮制的,其实就是自家烤的土灶酒,喝时装在小酒壶里,放上一块黄糖,再剥几瓣砂糖橘连同屋外园子里刚掐的一小把嫩嫩的豌豆尖,都塞在酒壶里,放到炭火上慢慢熬,一会儿香气就从茶壶嘴里顺着一股水烟冒了出来,清香清香的。

    今年的冬月二十四,我查了日历,正是元旦期间,不需要找理由请假了,因为这个我心情好了很多。现在工作任务重,只要一请假,领导的脸色就不好看,拿起的签字笔停了又停,问了还问,再三确定请假期间不会关电话,有事即刻返回单位,如此这般,才签上“原则上同意请假”。

    时间在计划中按部就班地向冬月二十四推移,如果没有冬月初四的那个电话,一切都很顺利。

    冬月初四,星期一,下午三点,我在乡下工地上检查项目,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是个说话利索的人,第一句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外面。第二句让我给县城的嫂子电话,挂一个急诊号。

    我心里怦怦跳了两下,问谁,怎么了。

    母亲说,你爸从……你爸摔了一跤,请了村里的小车送到县医院,再半个小时就到了。

    我知道母亲话里有话,马上挂了电话,给嫂子打过去,简单说了几句,让她赶紧挂急诊号。挂电话再给爱人打去,依然简单几句,让他联系医院里熟悉的医生。

    该打的电话都打了,我知道嫂子会给大哥电话,大哥会给二哥电话,二哥会给二嫂电话,二嫂会给侄女电话,而更重要的电话,联系医生,交给爱人了,医院有一个他的哥们,恰好是外科主治医生。

    我定了定神,告诉了随行的同事,家里有人生病了,我得提前赶回去。

    回县城的路上,我想捋捋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我有点生气,生父亲的气。

    从母亲欲言又止的话里,我百分之九十确定了父亲这一次不是意外事故,是他没事折腾。

    几乎每一次回家,每一次不回家的电话,我反复地认真地对父亲说,没事了打打牌,赶赶场,吹吹牛,不要找事,都七十多岁的人了禁不住折腾。

    每一次,父亲都嗯嗯答应,母亲却在一边说,你哪次不是嘴上答应了还是折腾,老了老了还装怪。

    父亲只要一折腾出点小意外,能瞒会尽量瞒住我们。

    一次,他没事去山里挖野山药,不小心顺着草坡落下去,脚被套野兽的套子夹住了,幸亏穿了双厚厚的胶鞋,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

    还有一次,跟随村里的年轻人去摘野生猕猴桃,也摔了一跤,满身泥土地回了家。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母亲才会悄悄地告诉我,你爸又怎么怎么样了,还不让我给你们说。

    我心里有点不好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和父亲的角色在某些部分上有了转换,我们成了喋喋不休的家长,他是经常调皮捣蛋的小孩。

    上一次的意外是今年的夏天,父亲没有给任何人说,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请买车的人送回家。我周末回家看见了,告诉他对于一个七十多岁反应迟钝的老年人来说,开三轮车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为。他却哈哈大笑说,人家卖车的人说了,会骑摩托车就会骑三轮车,莫担心不会出事。那笑声里满是欢喜,就像那三轮车不过是他用来耍的玩具。。

    结果,第一次开就出事,连人带车翻到公路边的田里,邻居们都吓坏了,认为这一次张老师肯定玩完。父亲被众人扶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巴,没等有人问就自己宣布,没事没事,骨头没事。

    当然,那辆新买来的三轮车他再也没有开,他告诉母亲,狗日的三轮车确实比摩托车危险,刹不住,还是找人卖了。

    这都是母亲偷偷告诉我的,父亲一再叮嘱她不许告诉我们兄妹,甚至威胁母亲,要是敢告诉我们,他就一个人跑了。

    母亲当然会告诉我们,只是多了另一些叮嘱,千万莫当着你爸爸的面说这件事,他上过一次当自己晓得注意,不开就可以了。

    我一路想着这些事,有点哭笑不得,这一次肯定严重很多,人都送医院了。

    两个小时后,我赶到医院,父亲已经做完了各项检查,CT片结果也出来了,人躺在急诊室里,母亲守在他身边,大哥大嫂和爱人在医生办公室。

    嫂子看见我,赶紧出来在走廊拉住我,对我说,你不要着急,也不要吼爸爸,他这一次遭罪了。

    我心中是有一股气,走进急诊室,看见床上的父亲,被厚厚的被子盖着,脸色苍白,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闭着,我鼻子发酸,靠近父亲拉拉被子,大声问他,现在安逸了没有,晓得厉害了吧。父亲还是闭着眼睛,说,这下安逸了,晓得该造孽了。母亲在一边叹气,我只能又安慰她,意识还清醒,应该没什么大碍。

    我问母亲,究竟是怎么摔倒的,母亲一边给我递眼色,一边摇头。

    医生喊母亲了,他也问,究竟是怎么摔倒的,是后仰还是前扑,这个关系到判断病情。

    母亲有点为难,看看我,又看看医生,再看看大哥。

    大哥说,要说实话,不然耽搁医生治病。

    母亲才像下定了决心,小声但又清晰地说,不是从平地上摔倒的,是从树上掉下来了。“掉下来了”四个字母亲一字一顿地说,。

    原来,父亲吃过午饭,太阳很好,对母亲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他去后山拣点干柴回来。母亲还让他早点回来,少背点。

    过了两个小时,母亲听见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父亲,背上的背篼里什么都没有,一身的灰,头发上沾着几根枯黄的草,他告诉母亲,他从核桃树上掉下来了,昏了一阵,醒来后,自己爬起来走了回来。

    我感觉到眼泪流出来,赶紧用手背抹了下。

    母亲接着说,他还不来医院,我说你不去医院我就喊几个娃都回来。

    父亲才说,这下给他们惹麻烦了,话里尽是后悔,任由母亲喊了车送到医院。

    我心很疼,胸口就像被谁一把捏住了一样堵气,想着老父亲从树上一头栽下来,昏过去,没有一个人知道,在冰冷的僵硬的地上蜷缩着,再一点点地爬起来,没人可以帮助他,儿子女儿都不在,只能自己强撑着一摇一晃地走回家。越想越难受,父亲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心里恐怕也很惊慌吧,还不想让子女知道。

    第七胸椎粉粹性骨折,右侧肋骨多处线性骨折,这是CT的结论。

    医生说,父亲上下肢体有痛感,能动,说明没有伤及脊髓,但是年龄大了,自行恢复缓慢,建议去市中心医院进一步治疗。

    急诊室的父亲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们,即使他觉得冷,也是闭着眼睛喊母亲多给他加床被子。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很安静没有呻吟,我不知道他疼不疼,有多疼。医生又过来掀开被子敲敲他的腿,大声说,老年人,去市里的医院吧,以后不要乱爬树了,人上岁数了,骨头是脆的,摔一下很容易就骨折了。

    父亲“嗯”了一一声,很轻。

    从病房里再到救护车上,父亲任由医生和护士摆弄,没有吭一声,医生说,穿上纸尿裤吧,胸椎骨折还是少动。这时候,父亲才说话了,他说,喊你妈来。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尴尬,总归还是母亲帮父亲穿上了纸尿裤,母亲一边忙着一边嘀咕,看看,还是离不了我吧。

    从县医院到市医院,到住进病房,已经是晚上凌晨了,二哥和嫂子一家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看着父亲躺在病房里,打上点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随后的几天,都在忙碌中度过,各种检查,楼上楼下地跑,住院部上下的几部电梯都是人满为患。

    父亲倒是很享受似的,做再多的检查也积极配合,我们一大家子围着他转,周末一放假侄儿也来了。

    病房里还有其他三个病号,中年人,都是工作时不慎骨折了,有手臂骨折的,也有小腿骨折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在西藏跑车,车出事了肋骨骨折了。

    病房很热闹,家属之间也不生分,见面就问“您家这是怎么了”,都要把各自的意外再说一次,说起来都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在炫耀什么。

    父亲精神也好了很多,他这才开始对我们讲起是怎么从树下摔下来的,和其他病友一样,竟然说得眉飞色舞。

    他说,可能是鬼把脑壳摸到了,我中午才喝了一杯酒,也没有多喝啊,明明晓得那根核桃树死了,数字朽了,心里都是清楚的,那棵树爬不得,要遭起,心里是这样想的,脚就上去了。还不晓得咋回事,就滚下来了,眼睛一黑啥子都晓不得了。

    旁边有人插话问他,问怎么晓得回家的。

    父亲笑了,看看母亲,再看看他的子女,继续吹牛,醒了肯定晓得回家嘛,又没有滚一跤就滚傻了。

    病房里很热闹,大家争先恐后地问,又抢着话说,有表示庆幸的,也有好意劝告的。还有祝福的,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看你这一大家子儿女都守到你肯定享福。

    父亲这下不乐意了,大声说,享啥子福,平时家里连个鬼都没有,就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要不是这次我出事了,你以为他们几个能这么齐刷刷地聚到一起。

    我和哥哥嫂子相互看了一眼,没吭声。

    几天后,父亲进行了手术,很简单,“介入疗法”,风险几乎为零。按照惯例,在医生的办公室,自然有一沓的纸等着家属签字。

    大哥签的字,看都没看,飞快地签,我和二哥在一边看着。

    进手术室时,父亲说了一句,你们都别走,就在这守着。我拍拍他的手,告诉他,我们不会走,都在外面等着。

    其实,大家都放松了,自从知道父亲只需要一个小手术,医生说手术几天后就可以出院养着,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的交谈中很多时候又没有了父亲母亲,都在说着各自的生活和工作,大哥说手中的事耽搁不起,二哥说他都好几天没出货了,我还抽空去了医院对面的书店,买了几本书

    其实,我也只请了一周假,我计算了下,周末刚好接父亲出院,下周一就上班了。

    没人提谁来照顾父亲,好像母亲照顾这是自然的事。

    父亲在手术室里,我们都在手术室外,隔着一道门。

    三十分钟后,手术就结束了,父亲出来时,挨个看了一圈,局部麻醉,人还精神着,看到我们确实都在,笑了,神情轻松。

    回到病房,病友们,病友的家属们都说着宽心的话。

    父亲手上打着点滴,嘴上也没闲着,他炫耀似的说,医生边做手术边和他聊天,还夸他这么大年龄了骨头还那么硬,钻起来还不容易。

    我知道,这其实是医生在分散父亲的注意力,让他放松下来,可是父亲却逮住一句对他有利的话就开始神侃。

    靠窗的四床要出院了,等着父亲手术出来告个别。他在新疆打工,十月后新疆开始降雪他就回家了,正赶上村里动员改厨改厕,他砍树准备木料时,树偏离了计划的方向向他倒去,右胳臂骨折,胸腔还有积血,已经住进来一个月多了。照顾他的只有妻子,两个孩子都还在读高中,家里老人帮着守家养猪养鸡。

    四床右手还吊着绷带,他用左手和父亲伸出的右手握了握,告诉父亲,好好养着。父亲问他,怎么不多住几天,手都还吊着,也告诉他要好好养还年轻不要落下后遗症。

    他妻子一边扶着他,一边的手里提着两大袋东西,有脸盘杯子,还有一些水果和药。

    我走过去,接过四床妻子手中的东西,送他们下楼。电梯里人太多了,下了电梯就好了,宽敞了。

    帮他们在医院大门口拦了出租车,四床妻子除了道谢,还邀请我有时间去他们那个川东小镇去玩,她说,来吃鱼啊,我们那的鱼好吃得很。

    其实,都没有留电话的,但是我的内心有一种平静的快乐,再不久就是冬至,冬至后开始数九,离过年就不远了。

    上楼回到病房,四床已经住进了一位病人,年轻的小伙子。

    父亲恢复得很快,三天后本来就出院了,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又多住了几天。

    出院那天,正是冬至,阳光很好,父亲已经可以随便地活动了,除了胸口穿了一个护甲外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二哥开的车,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说了一句话,四个字,我真幸福。

    冬至已至,又过去了一周,明天是农历的冬月24,父亲的生日,今天中午,单位办公室发了通知,元旦不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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