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鸿
一
再也没有哪个词汇,能像这个词汇一样,如此普遍地触动我们的神经,如此强烈地灼痛我们的灵魂,让我们不论身处何地,总想回头、转身和出发,却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这个词汇叫——乡愁。故乡的乡,忧愁的愁。
蕴藏在“乡愁”这个词汇中的情感和意义,就像一缸浓烈的家乡老酒,在我们这个时代被打翻在地,流向茫茫人海,流向滚滚红尘,随着每个人的血液侵入骨髓,让我们为之沉醉,为之清醒,为之焦灼疼痛,也为之气定神闲。
史铁生说,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我觉得乡愁甚于味道。无法解释的乡愁,像空气弥散在我们的身周,看不见、摸不着,也闻不到,难以描述,更无法身临其境,只有你离开故土,经历风尘,或流浪,或漂泊,才能懂得其中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乡愁,说不上是真正的愁。它不关乎生计,不关乎烟火,甚至不关乎世俗意义上的贫与富,苦与乐。和一般意义上的眉头紧锁、愁眉苦脸等表情关系似乎不大,它甚至不会让你辗转反侧,茫然失措。但乡愁能叫我们始终保持一种姿势,一种若有所失到处寻找的姿势,一种若有所顾回头遥望的姿势。
二
毋庸置疑,乡愁已经成为一种最为广泛的时代病。作为病人,我们能够时刻感觉病的存在,却无法找到病的根源;我们能够清晰感到病情的日益严重,却无法找到治愈的办法。
乡愁病最纯粹最古典的发病方式是,我们常常想起离开的那一片土地,那一片人群,包括土地上升起的袅袅炊烟,流过的潺潺小溪,也包括人群中发生的辛酸往事和鸡零狗碎。尽管那片土地和人群曾经贫瘠和愚昧,甚或现在更加荒芜和零落,但是经过岁月的清洗,经过记忆的过滤,它们却变得似乎更为灿烂,更为美好,让我们时时乐意去回顾,去怀念。
这种乡愁具体、直接而鲜明,发病的机理,只是因为地理隔离,引发了人们的眷恋之情。而对过往事物的怀旧,似乎也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情怀。李白的低头思乡,苏轼的望月抒怀,大都是这种情绪所引发。在人口流动旷古频繁,逃离田园渐成趋势的今天,由于故土的远离,故人的分散,这种纯粹而古典的乡愁就显得更加浓烈,更加深广,无所不在。
唯一可以给人安慰的是,这种乡愁,多少可以通过回乡、祭祖、团聚、访旧等形式,得到一点安慰。这就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很多事情,比如对故土的守护,对聚会、对节日的向往。
三
有诗人说,天空等待一只手的触摸。那是神奇童年的手。童年是我的欲望,我的皇后,我的摇篮曲。
童年,也是构成乡愁的一个重要源头。童年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作家们书写,被诗人们吟咏,就在于童年几乎包藏了我们所有的原初记忆和终极价值,天真的童年,自由自在的童年,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大多数人的生命历程里,与童年有关的词汇,都似乎是我们一生梦寐以求的终极价值。隐藏在童年时光里的人性本真,成为我们一生追求的梦想。
童年被人们当作人的自由精神的母腹,还在于童年具有去蔽功能,无论曾经的种种,是不堪,甚或是有点辛酸,有点疼痛,经过童年的遮蔽,过去了的,都成为了美好的。当人们回忆起童年时,曾经的一切,还仿佛是温情与欢乐的栖居之所。童年的不可复现性,加重了这种感觉和体验的形成。
问题不仅仅在此,一旦人们通过童年的回忆,忽然从现实的紧张情绪中解放出来,就会越来越感到,童年成了某种理想性的存在,成了安妥现实疲惫精神的天堂。现代社会所带给人们的奔波、忙碌、琐碎、制约,就会异化成远离人性自由、没有确定性和安全感的生存状态。童年也因此具有了精神原乡的意味,被人们反复回忆,成为一种潜性的反抗和批判的审美。
四
如果乡愁仅仅体现在器物和回溯层面,那么,乡愁就缺少了一个最隐微最深刻的构成——愁,“乡愁”二字,也完全可以用“乡思”、“乡忆”这样的词汇来替代。
问题在于,愁从何起?
人生于世,最根本的,在于找到一个具有确定性和安全性的依靠,我们可以称之为精神家园或者是价值皈依,这就好比如船行大海,如果能确定岸在哪里,确定航行的方向,即使风浪再大,也激不起人们心头的忧愁和恐惧。
但人的生命远非如此,人们不但经年累月地远离故土,还日甚一日地远离童年。故土的风物变了,但山水依然长留,故土的人们离散了,但根系还在。而我们的生命呢?我们的精神呢?还漂泊在茫茫人海滚滚红尘,找不到归依。你可以回乡怀旧,你可以回忆童年,从中得到些许安慰,却在也找不回过去的故乡和童年。故乡和童年,与其说是一种寄托,不如说是过去生命的遗迹,具有某种价值和意义的时光再现。
碾碎在时间洪流里的价值和意义,就像一串串漂浮的泡沫,经过你还抛弃你。这才是更加抽象更加深刻也更上一层境界的终极乡愁。说到底,乡愁之乡,乃是我们生命原点的本真和自由,乡愁之愁,乃是伴随我们生命旅途的无限心绪。乡愁本质上是一种过客情怀,是一种面对人生何去何从的大怅惘和大寂寞。当我们感觉到这种乡愁时,随之涌上心头的,必是刹那的悲情和颖悟,是穿过时光的美丽与哀愁。
五
到此,我们也就能够隐隐体察到,乡愁不仅是一种情绪,一种情感。在某种程度上,它还具备了文化和哲学的意味。尤其是在人们普遍满怀乡愁的现代社会,乡愁就更不仅仅是故乡的那一轮明月,童年的那一口古井,也不仅仅是母亲酿制的那一缸老酒,父亲手中那一赶发黄的烟杆。而是对生命失落的感怀和警醒,是对当下的愁绪和反省,也是对社会巨变的复杂情怀。
哲学家以赛亚•伯林说,乡愁是所有痛苦中最为高尚的痛苦。如果说乡愁确是一种痛苦的话,那痛苦的根源就在于,过去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所有走在生命旅途中的人,都回不去了。生命一过,人间无再生之我。所以,我们所经常做的,就是不断地通过记忆和追怀,重返过去,回到过去的童年和故乡,过去的生命,不断地寻找,寻找旧时光里自已存在的影子。而我们所能做的,也就是带着永恒的乡愁去寻找精神家园,寻找那个“我”存在的根基和理由。
纯粹而古典的乡愁,能够占领现代性话语的一席之地,屡屡被唤起和重视,成为一种社会之愁,实际上也是在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向我们显示这样一种文化象征:奔走漂泊无根的人们,正在一天天回向自己,希望通过那充满无限意味的回头一望,找到人生最温暖的拥抱与安慰,找回我们作为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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