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这个村庄已经生活了三十七年。
她今年六十整,前二十三年是在十公里外的瓦店营村度过的,彼时她青春正好,此时她风霜入暮。尽管她只有六十岁,城里人刚刚退休,含饴弄孙的年龄,她却是苍颜华发的老太太了。
在这漫长的六十年里,母亲被框在方圆十公里的土地上,辗转于现居住的村庄和曾经居住的村庄。八年前年外婆外公相继离世,母亲的活动空间被进一步压缩,只限于村庄和县城之间了。村庄距县城八公里,骑电瓶车半个多小时即可到达,但她不常去,有时村里的妇女们约她进城逛超市,她都以身体不适或没有要买的东西为由推脱。其实,我猜真实的原因是,她不舍得花钱。
我工作后,几乎每次回去都会给她零花钱,虽然不多,想必可以满足日常的琐碎开支。起初她不要,后来她不拒,如此多年。等到我结婚前,她从衣柜底下一个破旧的黑皮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新的旧的人民币,我才知道那些钱她并没有花多少。我告诉她钱花出去才是钱,攥手里就不是钱。我总是试图将她的消费观掰回正常轨道,但总是失败。想要说服执拗的她,需要持续的斗争。比如,她先前常从走村串巷的小商贩那里买几块钱一斤的草纸当厕纸,而不舍得买正常的卫生纸。我说过她很多次,却没有效果,索性在下一次回家时买了五箱抽纸、五箱卷纸拉回去。她不出意料地指责我浪费,但行动上是接纳的,因为当我把那些草纸垫到狗窝里的时候,她并没有阻拦。
她的节俭渗透到生活的角角落落。无非是吃饭,无非是穿衣,这两者她都不在意。事实上,母亲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看她年轻时的照片,乌黑秀发披肩,穿一件明黄色长裙,站在盛开的油菜花中间,像棵灼灼不群的向日葵,笑语嫣然。这些年她不事装束,整日伺候庄稼和鸡鸭牲畜的人,哪来的心思拾掇打扮呢。她说那是大家小姐做的事情。村里女人们结伴赶集买鲜艳衣服,她看见了就夸“真好看,显年轻”,仅此而已。对于口腹之欲,更没多大追求,整日是面汤、馒头和自家种的菜。我怀疑她患上糖尿病肯定跟摄入大量面食有关,便叮嘱她少吃面食,多吃五谷和蔬菜。效果尚不明显。
除了日常生活吃穿用度,我鲜少注意她的内心。农村人么,种地种菜养鸡喂狗,安贫乐道,哪里有什么理想追求,有什么内心。何况母亲大约早早学会了认命,土里生土里长,她不相信鸡窝里能飞出金凤凰,不相信黄土地里能长出金麦穗,都是命中注定。证据就是在我和我哥的教育上,从来是放任自流。我哥勉强读到中专就辍学,他们并未反对,辍学就辍学,去南方打工或者学门电焊、修车技术也是不错的出路。我虽然决心好好读书,但天分并不高,费尽气力读完高中,高考分数仅够上一个专科学校。在上大专和辍学之间,他们缄默不言,因为我们村在这之前的十数年里,只出过一个大学生,考上了哈尔滨的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现在据说在兰州军区当副营长。除他之外,最高学历就是高中。所以无论我作出何种选择,他们都能够坦然、欣然接受。最终结果是,我选择复读。复读费是笔巨款,在他们再三确认我是否要复读之后,才决定去凑这笔费用。我不知道是从哪凑的,所幸他们凑出来了。
之所以决心复读,是因为乡村于我曾是无尽的绝望,即使如今是不可割舍的眷恋。中学六年的国庆节,同学们讨论父母会带他们去哪里玩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国庆节注定要在玉米田里度过。我闯入玉米地砍玉米,我坐在玉米地掰玉米,我深入玉米地拉架子车运玉米,我坐在院子里扣玉米粒。我清楚记得,那天我茫然无措地坐在广阔无际的玉米秆中间怔怔发呆,不知道这苦差事什么时候是个头。父亲催促我赶快干完回家,我发一回狠,决心不把玉米全部掰完决不睡觉。天黑后,母亲来叫我多次,我趁着大月亮和手电筒继续干活,她没办法,就把汤面条端到地里,我没吃。到晚上十点钟,我不吃不喝,忍受蚊虫叮咬,独自不停干活,直到手电筒电池耗尽,可依然没能把玉米棒子掰完。过完那个国庆节,我决心好好读书,再不要去掰玉米。
按照传统观念,我应该算不上孝顺,如果按照弟子规标准,我大概连及格都不能。我不会像村里老刚一样给他七十多岁的娘暖脚,我连洗脚这种事都没做过。尤其是复读后,考到这个省会城市读书,又在另一座城市谋得一份至少在村人看来尚属体面的工作后,更是很少回去。我能做的,就是在回家时给点零花钱,尽量让她吃好点儿、穿好点儿。我第一次注意到她吃穿之外的事是,有次邻居婶子从江苏打工回来,说坐的高铁,飞一样,一千公里的路程,四个小时就到了。母亲问我,啥是高铁?高铁有多高?我说高铁就是跑得很快的火车。她叹气,说总是见火车,却还没坐过。
两三年后,我带她坐了一回火车,从我们市到邻市,拢共不足百公里。旧式的绿皮车,晃晃悠悠到邻市时,已近中午。我问母亲有何感受,她说不如家里的电三轮。火车里人多且杂,空气浑浊不流通,让她反胃干呕,几乎吐出来。在火车站旁,我带她去麦当劳,吃炸鸡、汉堡和薯条,这些城里的“垃圾食品”却是她从未吃过的。我第一次去麦当劳已经十九岁,上大学前几天,父亲带我找姑姑借学费,表哥带我去吃麦辣鸡腿堡和圣代,圣代很好吃,人民公园足够漂亮。那是我第一次去市里,觉得和县城比,这才是真正的城市。母亲吃到汉堡时,已经五十多岁,牙齿开始松动,胃口变浅,她觉得汉堡油腻,尝几口便不再吃,只把薯条和去掉皮的炸鸡腿吃完了。
她大约是开心的。常年的疾病让我常常看不出她的开心,可后来我数次听见她和村里的老太太拉家常时,说起麦当劳的鸡肉又甜又辣,麦当劳的土豆条是油渣的,要蘸番茄酱吃,嗯,番茄酱就是用番茄做的酱。多数时候,她只是平静的做她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最近这几年,她受糖尿病影响,眼神不济,肾脏功能衰退,肝脏也不好、肠胃更弱,导致很多事情做不成,包括她曾擅长的打理庄稼和喂鸡喂鸭。她自己愁,我看着她也愁。我愁的时候,会忍不住吵她几句,指责她不好好自我调理。
有次回家,正巧碰见她剥好一个芒果,要吃,我火气冲顶,一把夺过来,摔进垃圾桶,她讪讪不说话。老人的固执,很容易超出子女的忍耐范围。我跟她说过很多次,要忌口,不要吃这些含糖高的东西,她总是记不住,或者,压根没当回事。等我把一大堆药拎进屋放到茶几上,她才嗫嚅解释说:反胃得厉害,想着吃口水果压一压胃。我发火:你就吃吧,吃到并发症出来,躺床上不会动,你指望谁管你。当然,这是气话,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会真不管她。她却看着满桌子的药,叹息说:天天吃药,不如死了算了。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不如死了算了”,让我心里一怔,为刚刚的气话感到后悔。我现在大致能理解她的苦衷,跟疾病抗争这么久,想要举手投降是人之常情。何况,她不久前才失去了她的父亲,亲眼见证至亲的死亡。外公去世前,我陪母亲靠着木门坐了一夜,外公靠着垫了厚被子的墙壁半躺一夜,他咳嗽太厉害,已经不能躺平。那天月亮特别亮,能看见书上的字,能看见大门上去岁的对联,上联是:和春门第增百福,下联是:合家欢乐纳千祥。有风,对联烈烈,外公喘息烈烈。在月光里我看见外公的脸,就在六个月前,这还是张饱满、紧致、有些强悍底蕴的脸,泛着陈年的古铜光芒,有血有肉,有生命流淌。六个月后,这张脸就沟壑满布,像是秋天玉米收完的田地,凌乱不堪,拖拉机从南到北,犁铧深耕,土地上呈现道道深沟,像是猫爪痕,又似风干的核桃外皮,下一场雨,刮一阵风,核桃噼噼啪啪把地砸出一个个小坑,跟他脸上的坑一个样。
在外公确诊肺癌之初,二舅问他有没有想做的事。他自知时日无多,沉吟半晌说:活了八十多年,够本了,就是还没去过北京,没见过天安门。三个舅舅没有让他去天安门的本事,或许有,但代价太大,他们承受不起。舅舅请乡里照相馆的老师傅给外公照相,背景是巨幅的天安门图片,照片洗出来,二舅拿给外公看。他躺着,勉力瞅一眼,伸手将照片放在胸口。那张照片,人和景隔离,水平实在不高。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眼睑萎缩,只遮盖上半部分眼珠,露出浑浊呆滞的眼白,母亲叫他,他不应,不叫他,他似有若无地呻吟。如若不是这呻吟,好几次母亲以为她父亲已经逝去。我靠门坐在门槛上,外公养的白猫,毛毛,从房檐跳下来,那么高,它却没有摔着,四脚落地,它扭头看看屋内失魂落魄的母亲,眼睛里点两把熊熊燃烧的蓝色鬼火。
外公去世那年春节。母亲去给他父亲烧纸,回来路上,我说等过完年,可能有去北京出差的机会,到时带你去看看天安门。她说:好。又问:天安门有多远?我说:大概七百公里。又问:那么远,坐火车得一天吧?我说:不坐火车,坐飞机,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又问:坐飞机是个啥感受?我说:能飞到云彩顶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六七年过去,我始终没有践行诺言。那次出差,我没有带她,她也从未过问。可能儿女的承诺,作为父母,也只是听听,根本没有当真。今年国庆节,我没有在家过,当然现在也不需要坐在田地里掰玉米。家里的田地前年已经出租给人家种绿化树,只剩单独的一小块儿,租不出去,种些菜籽、黄豆之类。
我在西湖边给母亲打视频,说:你儿媳妇说了,等过完年天气暖和,要带你去逛西湖。她问:是不是白娘子遇见许仙的地方?我说:是,法海关押白蛇的雷峰塔就在西湖边上。又问:太远了,咋去?我说:坐飞机。她说:活了六十岁,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坐上飞机。又问:是不是能飞到云彩顶上?我说:是。又问:云彩顶上是个啥样?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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