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温度
菡萏
搬家是琐碎的,很多东西都在舍与不舍之间。我曾把它们请进生命,爱惜过、擦拭过、使用过,连微小的划痕和残缺,都成为我在这个平凡世界里的延伸。细碎的碗碟、杯筷、烟缸,茶叶罐、纸抽盒、插水壶,大大小小的东西,我答应全留下,只带走柜子里的衣物。
我不知道再回来时,它们是否安然,家里是否原貌,新主人是否能用母性温暖的眼神,给予它们爱。为那些盆栽浇水,珍用每一件器皿。也许早就在流动的光阴里消失殆尽,即便大宗的东西,张得开口,也是商讨价值,而非我曾标识的温度。
这是我的家,生活了20多年的家。静美的白杨,孤单的鸟巢,水中的落日,成窗的鸟鸣,窗帘间嬉戏的蝴蝶,笔记本电脑上停落的缠绵恩爱的豆娘,都将成为一幅遥远的图画。而我一直安静地行走在这样的画面里,不曾惊扰、打探或试着对话,与之只是寂静相安。
也曾一次次站在窗前,望着平静的水面想要离开。手指不好后,我嫌这冷,水里起的房子,透骨的寒。我说过清洁不好做,耽误太多时间,也曾奋力砍断爬山虎,抱怨它招蚊惹虫。但它们比我顽强,自顾自地疯长。这些清澈有力的生命,只是爱人二十年前捡回的一粒种子,塞进墙缝,蓬勃至今。它们摇曳出一墙墙一窗窗的绿浪,胎盘样裹住我的房子,让我和我的家人得以安眠。还有那些多肉植物亦是从微小颗粒开始,累累挂盖住整个屋檐。我要感谢它们用纯美的汁液和体温柔软了每一寸坚硬,让大自然得以温情认领,而我许多奇妙的思维在它的怀抱里安详分娩。
一楼的书柜是在墙里打的,颇费了些工夫。女孩拖箱进来时,惊呼了声,这么多书,我说你若喜欢可以慢慢读。她踌躇半日,说,能否清空?想放点别的东西。
我没作声,只是静静站在柜前,忽觉得这些书很廉价,连一块生姜蒜子都不如。亦知思维落差,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书。自己也没准备给谁看,最初的想法是用封口胶把柜门封住,是她的惊呼,让我误以为这些陈年古董尚可发挥点余热。书并不多,一本本检视,很杂。最下面两层,是儿子的课本,从小学一年级至大学的全在。七月后,很多人尖叫着把它们抛向天空,我的父母却低头默默地一捆捆扎好,拉回;大学读完,满校园纸片,我们从千里之外同样拉回。没想过要丢弃这些生活的指痕与温度,也深知喂养一个孩子除了大米白面外,尚需这些精神食粮的给予。
四个档案袋要留下,满满儿子的获奖证书,外加一个小记者证和一套高考用具;三年级至初中的作文要留下,有的还是用铅笔书写的,老师给了不少满分,画了诸多波浪线;一些报刊杂志要留下,里面有儿子的文章;一套丛书要留下,不错的出版社,收录过儿子的涂鸦。一摞很漂亮的几何试卷,全是120分满分。抛开一个母亲的眼光,不得不承认他的优秀,这样的优秀很自然,优秀到邻里并不知晓,自然到一步一个脚印走来。就像后面的思想分叉,沉溺游戏,所有的迷茫烦恼伤痛都要自己慢慢抚平样,也无关他人。一个人的路和生活都是属于自己的,唯一值得骄傲的是从来没有虚荣过、攀比过、嫉妒过。我们只是小草,要谢那些赐予阳光的老师和无私帮助的亲人们。
还有些书,是朋友送的,留了字签了名,或快递或面呈。大家萍水相逢,并不熟知,几句话后,双手捧上,分手亦不联通。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文字海洋里的流浪者、取暖者。也许目的不一,但不管消磨、坚守、抒发抑或志趣,都是在寻找一份生命的体征和温度。对于这样的劳动和友爱,我自当珍惜。有本书的序写得不错:从古至今,谈笑间;从生到死,呼吸间;从人到人,善解间。我的文字也在里面,与邻人一起《等树花开》,这样的状态甚好!
梳理完,请来一位师傅,他装了五麻袋。每放一本都心疼,那里也有我的课本和课本上稚嫩的字,有本现代汉语词典随我很多年,十几岁就用起,三十年前用牛皮纸包了书皮。有些书是刚上班工资拮据时买下的,留有购于某某书店的字样。它们陪了我多久,帮我打磨掉多少粗浅的日子,真的不知道。告别是难免的,总有一天,我们的肉身也将离开,更何况这些曾经的温暖。
我对师傅说不用称了,随便给点钱。他用粗糙的大手数了六张十元的票子,很哑然,不到一本的价格。有几本对冲基金,很厚,还没启封。由于对炒股这种游戏的疏淡,在犹豫间也扔了进去,不知爱人询起,将如何作答。
住二楼的是位老者,办事处的头,人称老爷子。我说卧室里的书不清了,喜欢就看,不喜欢放那就好。还有些话卡在喉咙,转身下楼时咽下。我想说爱惜点,别转借。实际说不说都一样,懂的自然懂。那些书都是常看的,如无声影像,在每个夜晚帮我安静催眠。
再一次回去,已是几天之后,大厅业已摆上会议圆桌和三四台办公电脑。踏上台阶,穿过玻璃门,提着包径直往后走。那里有我的厨房、卫生间、餐厅和卧室。那个小会计坐在我常坐的转椅上,起身问我找谁。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属于这里,看眼卧室都唐突,随即也打消去餐柜取走果盘的打算。结婚的东西,多少有点不舍。心里想着,脚已沿着楼梯往上走。小姑娘在背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你呀。我换了身行头,穿了双高跟鞋,她竟没认出来。
站在三楼平台,望着远处,依旧辽阔。那时工厂还没逼仄,水面的前方,是一大片油菜花田。也是这个季节,七八岁的儿子拉着风筝,穿着我给他买的米奇妙的红色衣裤,在金色的花海里奔跑,手中的大雁呼啦啦往上升。这样的镜头破空而来,且异常鲜艳。也知道,无论在哪,都会在心底一次次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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