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点无多泪点多_经典散文_.

  
  何燕明,老何。我们四十年未通音问。在图书馆见到他的书《何燕明文集》,如同见到他本人,非常高兴。他是我的旧“同事”、老相识。文革我们成为“同事”,在同一个车间劳动。他是清沙工,我是翻砂工。1969年战备疏散又一同离开北京。之后有了来往。改革开放,都回到北京。他为艺术操劳,我为衣食奔波,断了消息。前几年,在报国寺旧书摊上翻到一本《装饰(第6辑)》,里面有何燕明的文章。就买了回来,为是当纪念。当年只知道他是右派。解放前是南京的地下工作者,搞学运。当过工艺美院的院长秘书,搞雕塑。别的就不知道了。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先前,他守纪律,大墙之内交换案情是违纪,且有不认罪之嫌;也许是出自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考虑。低调平和,与人为善,在那个圈里他也人气高、受敬重。
  读他的文集,才有了更深的了解。划了右派,送去劳改,他先到的兴凯湖。老记者、右派戴煌写过一本书《九死一生》记述那里的劳改生活,令人不寒而栗。1963年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处(五处)宣传科在北苑农场成立美术工作室(劳改企业。习惯叫美工组),把他从东北调回,当了业务负责人(美工组组长)。组员有书法家康殷、画家江荧、庞邦本以及有美术专长的今鸣、岳龙等十二三个人,都是劳改就业人员,仍在专政机关监督改造中。但重新亲近笔墨纸砚,已是幸甚幸甚了。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尽心竭力,自不待言。尽善尽美的完成本职任务:设计制作公安宣传品。防火防盗的招贴画、宣传册、广告牌。也对外承揽美术设计,书籍封面、商品包装、产品说明、宣传卡片都做。何燕明搞起平面设计,内外业务他全面负责。强将手下无弱兵,况且康殷、江荧、庞邦本等都科班出身,基础功夫过硬。进来之前已有成名作品。强将强兵强迫的组合,专业水平自占强势。设计作品进入市场,订单纷至沓来。文集中举了何燕明亲自设计的“白鹤”牌墨水系列包装,大获成功的例子。据我知道还有北京钢笔厂,同仁堂等名牌企业的产品包装,都是劳改队美工组的作品。
  文革中我被隔离(关押),说是进“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和美工组的康殷、江荧、金道明、今鸣、岳龙等住在一起。知道不少美工组的人和事。对何燕明的为人和“德政”,交口称赞。劳改队的组长,多有狱霸风。背后多遭唾骂。老何却有“美誉”,他的人格力量使众人心服。那时还不认识老何,他的大名就“如雷贯耳“了。
  1968年秋“学习”一年零八个月,我回到铸工车间上班。等于服了一年半徒刑,全部程序,是管教干部的一句话。判决,一句话。释放,一句话。人如同建筑工地的砖头,搬动随便,码放任意。摔断磕坏,无所顾忌。破砖头就更甭提了!
  我回铸工车间当翻砂工,认识了已“就任”清砂工的何燕明(习惯称刷沙的)。所属班组叫铸工车间刷沙组,工作场地是刷沙棚。铁架子石棉瓦,遮阳挡雨。东西北三面砖墙苫布,避风搪雪。南面敞着,散发烟雾粉尘。
  铸工车间主要铸造太拖拉汽车件,铸钢、铸铁、铸铜铝都有。何燕明他们清理的是铸钢件。钢水温度高,高温下砂型材料会牢固的附着在铸件表面,剔凿敲打才能除去。大件要用风铲,和铸件相连的浇注系统(往砂型里灌钢水的孔及通道,工匠们叫水口、冒口)要气焊切割,铸件的缺陷要电焊补焊,小的飞边毛刺要砂轮打磨。这些都在刷沙棚里完成。空压机、砂轮机、电焊机、风铲和铸件的冲撞,声音大而杂,地面老在颤。声音加震动,叫你五脏六腑都一刻不停的抖。风铲下极细的石英粉尘,砂轮磨出的铁粉,电气焊烧的烟雾,混合着,弥漫在身边。人们头戴工作帽、脖子围毛巾、防护镜、口罩,脚下是笨重的大头皮靴,系着护膝护袜(劳保品)。进出走动在散放地上的铸件之间,血肉和钢铁近距离接触,随时随地,安全第一。噪音轰响,大声喊叫听不见;粉尘烟雾,近在咫尺看不清。劳动八小时腰酸背痛而外,耳隆隆眼蒙蒙;摇头拍身,脸上身上铁屑灰尘纷纷;在刷沙组有好几位美工组的人,康殷曾专职磨砂轮。
  1969年10月末,战备疏散。三千人的劳改工厂,七百多就业人员被转移,在警察押送下坐专列离开北京,到了河北邢台地区。先到隆尧县尧山一中,北京各劳改单位的两千多人集中到此地。我们连住在进大门右首。长条院子南北两排教室。一个教室住一班,铺稻草打地铺。行前按军队编制组织连排班,一个班十一二个人,指定正副班长,何燕明和尹良是正副班长。住南屋一个教室。我的班长是张绍勋和曹清泉。住北屋。两个班对门。我们在这里等河北省接收安排,每周学习六天,周日休息。进县城洗澡、下小馆。或到周边村镇转悠。学习以班为单位,读两报一刊,毛主席著作,讨论。说着说着就聊开天儿了。人们戒心常在,不会有祸从口出的失误。办《立新功》油印小报。为迎元旦、春节叫排练文娱节目,做花灯。稳定情绪。
  康殷和老何一个班。我们班和他们住对门,常见面。一个礼拜天我们相约去了驻地北边的山口(地名)。我曾记述过这件事。
  “尧山一中北面八华里有一座小山,就是尧山县得名的尧山了。一个天阴欲雪的星期天,康殷,我,何燕铭,易家祥等几个人想去看看这座山,出了校门,往东往北,一路说笑着到了山下,在华北平原上居然有这么一座山,虽然小,也很突出。呈曲尺型,东西向短,南北向长,南北段中部开了一条公路,大约是从西边的冯村到东边的隆尧县城。地名叫“山口”。山的南北向一分为二了,北山从山口往北又向东延了一段。在北山脚下,有个酒馆。西向的三间房,我们走了进去,老屋,由于烧柴,房架,墙都熏成黑色,为了采光,窗子支着,条凳,方桌,土气,古朴。我们临窗坐了,搓着手,冷。要了点酒,白薯酿的酒(当地叫山药)盛在黑色的小浅碗里,何燕铭有胃病,易家祥不喝酒,大约只有我和康殷喝了酒,然后就上山了。开始飘雪花,但路不难走,到了山腰,就看到了石刻:我记得有两座大的石窟,都有三间房那么大,南向。山石直铲进去凿的方方正正,正面是佛像,壁上是浮雕佛像和文字,从文字看,石窟开凿在唐以前,石窟前面,修了山道,两侧的石壁上是浮雕,独立成幅,面积有一米多高,两三米长。有礼佛图,行乐团等。但人物头部都已凿坏,是红卫兵的业绩,对这些,康殷是感慨系之了。从北山下来,越过公路,我们又上了南山;靠近公路,南山北头东侧是个石灰窑,以炸下的山石为原料,当时采石主要是南山,一般是夜间爆破,(白天清理集中)住在八里外,夜里的隆隆声,也时有所闻。绕过石灰窑,在南山东侧,有路可登山,山不高,坡也缓,南山比北山低,很快就爬到顶上了,在一片平缓的山石上刻了一段文字,是宋时一个尧山县令,重阳节,率师爷一班人,来此登高后留下的。在这片文字的西北不远,有一座庙的遗址,房子是没了,墙也倒了,断壁残垣上的红色墙皮犹存,地上躺着打碎的碑,其中一统,很大,很厚,断成三截,立着的时候怕有三四米高,是元代的碑,刻有元代蒙语音译的官职名称。是重修庙的碑记,还是记功碑,内容已经忘了。雪是越下越大,就下山回来,路上两旁的庄稼早已收了,雪一盖,“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和康殷几乎同时想到了《宝剑记》中的“夜奔”一折,当时我能背全折的唱词,康殷则哼了起来“数尽更筹,听残银漏……”“恨天涯一身流落,好教我有国难投”。后来康殷又约了曹肇海,去尧山拓了几张石刻,康殷还画了速写。1970年春到农村后,我去他插队的尹村,我准备回京,他叫我带了一封给周恩来的信。到京再发,就是专门反映尧山石刻的,附有拓片和他画的速写。认为这个遗址应当保护起来。我到北京后,在西单商场对面邮局(路西)发出去的。当然渺无消息。不知而今尧山石刻尚有残留否?后来康殷曾为文介绍这个石窟,似是发表在日文的《人民中国》上,我是听他讲,没看过文章”。(见《粤海风》杂志)
  在尧山一中待到1970年3月开始安排,少数人去了劳改农场。大多数到农村插队挣工分吃饭。何燕明到巨鹿县,康殷到平乡县,我是威县。我曾几次骑车去平乡看望康殷,他在滏阳河东岸的尹村。离何燕明插队的村子不远。老何常走几里地来找老康。
  冬天农闲回北京,熟人相见的机会多了。我和何燕明在姚家井康殷家见过多次。也到白家庄何燕明家拜访过,一次他叫我看他的新作:一个少女的头像,说是他在美国的朋友,把女儿的照片给他,请他塑的。那些年自行车难买,他儿子说有门路可以买到。我托他给买辆飞鸽牌的,何公子还真给买到了。后来我被收回劳改队继续就业(河北唐山)。每年回京探亲一次,必去姚家井,看望康伯母、康殷大哥、康雍二哥,打探老何的消息。但一直没去看望他。
  读他的文集如见旧友,欣喜异常。拜读文集领略到他的文字功底,文学造诣。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篇篇上乘,字字珠玑。文集里“箧底诗文”一章收录他自1946年以来的新诗、歌词、散文。是文集的“余絮”,无关宏旨。是他本人的“余事”,闲时消遣。信笔写来的文字,也不同凡响。抄录片段,以飨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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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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