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闷热的夏天。
我在地铁上,并未从车厢冷气里捕获到些许自如之感,人很多,我得提防着前后左右。对上海这样的都市,我缺乏直接的感官经验,电视、报纸、网络,给我的信息都以负面居多,哪里杀人,哪里发生抢劫或者强奸,哪里的交通遭遇瘫痪。一座城池有它独特的表情,这样的表情会传染给住在其中的人,尤其那些住了很久的人,而我以为,久居某城的人,多的是自如与淡定,也许他或者她闭着眼睛就能走出任何一条巷弄。我一手抓住铁扶栏,另一只手捂着包,背包挂在胸前,眼神镇定,我佯装出自若的表情,仿佛已在这个国际大都市生活了很多年。
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偷窥癖。无需扭动脖子,眼球轻微一转可为大脑捕捉足够多的信号。我倚着铁质扶手,它在冷气的包围中透出生硬的凉。这样的场合,防守与窥视并存,只要安静站着,人物会自动走入取景器。我像一只蜘蛛,在蚊蝇横行的地方支起一张网,不愁吃喝。入城者用眼神扫过我的脸,他们缩在凳子或者某个角落上,两腿夹着蛇皮口袋。我在每一双眼睛里看到深不可测的防范以及随时夺命而逃的机警,我还看到紧抓行囊的手,黝黑、弯曲、僵硬,生活的艰辛是有色彩的,它明艳,闪耀着。
我猜想,他们的细软之物比如银行卡、钱包、零钱被藏在何处,如果弄丢了,在这陌生的城市,他们一定会哭吧。静安寺站,一家三口进了车厢。女的头发漂染过,有着秋天树叶的色彩;男的沉默不语,搂着孩子站在过道里;孩子东瞅西看,眼神定格在塑料抓环上,他伸手去抓,女的伸出手,打他一下;他再抓,她再打,他第三次出手,她发飙,厉声呵斥,重重一击打下去。他瘪嘴哭并出手还击,男的抓着他的小手,往后退。遥远乡下漂泊到这城里的三个人,进行一场小小的表演,好奇、粗暴、隐忍、反抗,在短短数秒内得到诠释。
男孩对母亲的反抗让我惊讶,乡野的彪悍与顽劣在他身上有着精准的体现,以暴制暴,似乎是天赐的禀赋。他如一棵小小的树,从乡下移种到城市里,未来的世界,充满未知,对付暴力,他能否习得其他的方式,谁会教给他。
2.
事隔这么久,我还能记起她。
在那个闷热的夏天,冰凉的地铁空调车厢里,她仿佛一朵浅蓝的忧伤的云,栖息在人群中,独自落泪,尔后睡去。
我在杨浦路上车,人人都有座位。她的出现,如一滴水落入河面,无声无息,我并不知晓她何时上车坐到我的右边。连衣裙、皮鞋、手提包都是蓝色的,人的身体仿若一间小屋,我们总会将其收拾妥当,等待某人的到来。毋庸置疑,她在晨间对自己进行了精巧布局。出门时,她或许带着些微的自信与淡然,一天真正开始了。从上到下的谋划,无人知晓是为了让谁赏心悦目,公司老板、男友、还是她自己。我看见她的脸,痘痕、乳霜与粉底并未完全掩盖住的暗黑肤色、油腻的发丝,我甚至还看见她脚踝上被蚊子叮咬的红斑,她并不是养尊处优的女生,身为男人,我捕捉到她身上的某种清苦的气韵。十分抱歉,我这样描述她是过于苛责的,我为自己这近乎偷窥的行为感到羞赧。
对她的身份,我有诸多推测:她最有可能大学刚毕业,来到这大得让人内心荒凉的都市。她的影子,我并不陌生。在我任教的学校里,有太多这样的女孩子,来自乡下,长相普通,离开学堂后,如风中的树叶,散落天涯。她们寄居在一些或大或小的公司里,打字、做账、售楼、跑业务,起早贪黑,挤地铁,吃盒饭。我的猜测与窥视,毫无依据。我妄图把熟悉的那部分人的气味嫁接到她的身上,她被假想成我在意的某些人。卑微的莫名的情绪顿然荡开,我为茫茫人海里的一个小小他者感到忧伤。妻曾在上海工作,她的那段时光告诉我,大都市的生活尤其对女人来说有时并不美。在深夜里的电话里,我能听见她穿过人流匆忙回住所的脚步声。有天中午,她在电话里哭,说有暴露癖跑到办公室门口玩弄阴茎。还有一次,她跟室友看到一只手从窗外伸进来偷东西。多年后的这个夏天,她故地重游,一脸镇静,闭眼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随车厢微微抖动。
她一动不动。手机响了。她看了下,低头,一直低头。她哭了,身体开始有小小的颤抖。她的神色从一开始就充满诱惑,我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她的哭泣,已证实我窥探而来的某些讯息:那是张青春而悲苦的脸,至少在那天。自然而又妥帖的一幕,她忘我演绎。世界分裂成两半,一个是大家的,一个她独自占有。互不干扰的没有界限的领域,各自安稳存在。我缩在冰凉的凳子上,瞬间瞥见一切,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也是它的看客。我窥见了一滴水的盘旋与跌落及河面的安详与平静。车内很安静,无人说话,在同一车厢的所有他者埋头于手机或书报。她从包里抽出手帕纸,擦干眼睛,用手将头发抚向耳后。
这些细小情节,谜语般令人想象。
我下车前看见她整理好衣服,靠着窗户睡去。
3.
我住在九楼。
街道对面是别墅群,那里有红色屋顶,米黄色墙体及葱茏的树木。不远的地方,一条高架即将完工,桥面在雨水里透出阴暗的凉。这一切,是我站在窗户边看到的。有时候,看着看着,天就黑了。
霓虹灯渐次睁开眼睛,夜幕缓缓垂下。城市的灯火与声音,有着近乎完美的相融。光芒与轰鸣彼此交织,构成无序而又牢靠的网,一切被掩盖。高架桥朝远方延伸而去,它并未在越发浓酽的黑暗里静下来,桥面上有光闪烁,一下一下,明灭不定,仿佛一座桥的呼吸。日间看到的那几个工人依旧在工作着,微光里人影浮动,浅蓝色工作服淡化成一抹灰白。电焊火花四射,偶尔照亮他们的面孔,隔得太远,我无法辨识脸颊上的表情。
城市,是一条涌动的河,我站在岸边观望。此生,我回避了繁重的体力劳作,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观光游走,看世界,打发冗长的暑假时光,灯火阑珊的夜晚,我感到些许慰藉,这念想里蕴含的可笑性不言而喻,内心的偏狭与傲慢一直存在。人与人之间,毫无瓜葛,有时却又彼此牵连。我想起日间车厢里的人们及他们脸上的神色,那些身影,在明暗里幻化成万千可能,隔着火光,我们又似乎挨得很近。
我该如何定义这些劳作者走南闯北的漂泊,他们为生存衣食付出的百般辛劳简单明了却又高贵。我想到只身在杭州的父亲,他远出的唯一初衷:挣钱养老。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吃食简单,工作的酬劳总会如数交给母亲,母亲如数交给我,让拿到镇上的银行存起来。我曾许诺父亲从皖南坐车去杭州看他,但一直未行动。我是个逃避者,害怕看到他在异乡挥汗如雨的样子。电话里,我们话语寥寥,我听见空阔屋子里的回声。我问他,累吗。他只两个字:不累。
这世上,一切行为的本质,似乎都为活得更饱满。车厢里的孩子、少女、劳作者,我们的距离在于心间,而不是空间,实际上,我们都曾且一直为活着而小心翼翼。在无尽的生活里,我只怕比他们更俗世而平庸。
站在窗边,我是个无聊的看客,此间,我有多么不堪。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