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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回电。请回电话。应回个电话。
三条短信,交替发给不同的朋友,安排中午和晚上的酒局。酒,只喝金腰带,也就是汾酒系列四十二度的佳佳酒。不多不少,喝够一瓶的量就撤,从不耍酒疯。一年三百六十天,几乎一天喝两顿雷打不动——九路车上,我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南秦兄。但是,我没有打招呼,大口罩往上拽了拽,长帽檐朝下压了压,这招呼打不得。
这段时间,我发现这三条短信突然间中断。也不知啥原因,是不是打算找上门啊?可是等苦了我。根据我的猜测,第一条,是老兄中午或者晚上还没有人安排,抓一个鳖。第二条,已经有人安排,嫌人少喝着没有酒兴,找两个做陪。第三条,是借喝酒时通报重要小道消息,具有神秘性质。为了检验自己的判断,一次酒后和老兄面对面对质过,果然可丝可帽。
南秦兄,兼市武术家协会副秘书长,虎背熊腰墩实身材,挺块儿的。他一坐车厢里,九路车基本上不用担心会侧翻,行驶中稳得稳。由于他靠过道那个座位,裤兜处露出他的护身符,一个大拇指那么大宝葫芦,钥匙链上别的,用玉刻的。老兄自称,他属龙的一天到晚离不开水,酒就是水。
这些年以来,南秦兄在家就吃一顿早饭,中午和晚上就泡在酒缸里,像泡温泉一样享受。长期酒水滋养,总是红光满面的。上下班,我交通工具是公交车自行车和私家车轮换着使用,他是坐公交雷打不动。而且,上点岁数后从西城到东城上班,一直坐九路车,别的几路几路不坐,和九路杠上啦。
可能就是喜欢九这个数、这个音。
南秦兄这辈子,又不抽烟又不打麻将赌,就喝酒一个爱好贯穿始终,永远控制不住酒香对他的诱惑。其他的,吃啦穿啦住啦行啦,统统可以降格以求,极简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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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他时,交通工具还是以自行车为主,哪舍得坐公交啊。
那天晚上大概九点多十点的样子,我刚在长办公小楼上组织了一个诗社活动,刚散了成员锁会议室的门。南秦兄嘴里喷着酒气,从楼梯底下朝二楼走来,脚步明显有点扭秧歌的意思。大大咧咧,他问他的同乡,大憨在吗?我找在你们这上班的大憨。我说,是的,大憨哥在这上班也在这个楼上住,不过现在不在。说完,我打量对方一眼,身披流行的黑色中长皮衣,脚蹬流行的黑色皮马靴,头上蓄着流行的卷毛,手里再握一把打着弯自行车软钢丝锁。那派头,有点电影里国民党副官的感觉。
一听同事的朋友,我得招待啊,挥挥手让其他文友先撤。 掏出一盒金钟不带嘴的香烟拍在桌上,我抽出一支抛了过去,自己用嘴叼出一支。他自我介绍说,我叫南秦,江湖上人称秦飞脚,说着,一只手将火柴头朝磷面固定,另外一只中指从大拇指里勾成圆再弹出,那火柴哧地一声点燃,在空中栽着毛跟头,他把含口里的烟卷伸过去引着,一连串动作看得我眼花缭乱。
他说,大憨哥知道我,半个平阳府的人都认识,今天从中午到现在一共赶了五场酒局。
一个人年轻和年老,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变化的,对于坐公交,南秦兄年轻时并不感冒,他骑一辆大摩托,呢子大衣衣领竖着高仓健似招摇过市,马达声哒哒哒,威风得威风哩。
不仅如此,就餐间如碰上武友讨论起晋南通背拳,他便像注入兴奋剂,眉飞色舞地比划。高兴处,会离开酒桌趁酒精燃烧,在空地上比划几个招式,出拳踢腿蛮像一回事。通背拳和咏春拳有点接近,注重实战。南秦兄便比划便讲解,他这个地方来一拳,我这样连化解带回击给他一下。如果他这样,我就顺水推舟地这样反制。
他的口头禅:没有见过彩虹,但是走过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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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南秦兄管市容的,平阳府铁路以东铁路以西的沿街门店市容市貌,都归他管。一开始,他赤手空拳来到平阳府闯天下,无依无靠的便到车站装卸货物,除了力气还是力气。据他说,两个手抓两个角,脚在底下一勾,二百来斤的麻袋就上了肩。一天,他要背多少麻袋,站台上进进出出火车皮,他说根本记不住。反正,一到晚上回到宿舍,澡堂洗完澡回来,倒头便睡。不过,那是当年,今非昔比的。
许多年后,南秦兄天天都有人请他喝酒。本来,因为工作关系请的,时间一久,他喝出个酒精依赖,一天不喝两瓶,浑身上下都难受,如百虫啃咬。
年轻时,血气方刚的,江湖上认识 的弟兄们多,一呼百应的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一次,喝得醉醺醺时,派出所的到饭店他坐的那桌抓人,他一拍桌子,喝问,你们那的?那些人一看他喝得有点高,没有和他计较,便说,我们是红旗路派出所的,谁知,南秦兄并不买帐,再一拍,红旗路派出所的?——老子不尿。这句话,惹毛了那些派出所的民警辅警,嘁哩啪啦一阵子,强行带走。还有一次,喝了酒非要开吉普车,开车的老抵怯火他,刚把方向盘交给他,那吉普车像他一样踉踉跄跄闯向路边一棵大树上,还撞倒几个行人。
得到消息,我和他的同乡大憨急急忙忙赶到事故队探望。一个手腕戴着铐子,坐在床头,说话却像往常那样处变不惊,喝得有点那个,一下咚下这么大事情。旁边,一个负责看他的警察说,南秦平时搁人,这两天早餐都是我买的,油条老豆腐,不受屈,就是这个地方,不能喝点。南秦兄笑着说,还敢喝,我以后彻底戒,连喊数都不喊九。其实,这个誓言,上次派出所放出来就说过 ,朋友们听了都不会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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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回电。请回电话。应回个电话。其实,这三个短信接到,我都分别回过电话,对方手机却显示的是忙音——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接听之中,稍后再拨——看来,已经捉到一个鳖,并且,正在进行亲切的友情对话。如此几次,如遇狼来了那个民间故事中的牧羊童,我不再回复。
此刻,看见南秦兄坐在九路车车厢前面,我不知该迎上去寒暄,还是躲开。
说良心话,每次在一起喝酒,作为多年朋友,南秦兄当着他熟悉我陌生的哥们面,把我捧得挺高。往往是,他喝完一杯酒后,望着我像大汉开国皇帝刘邦那样,一边夸着我的艺术才能,一边谦逊地说,我这个人吧,要文不能文,要武不能武,何德何能啊,敢得瑟?还不是老天爷眷顾我,让我在平阳府结交这么多好兄弟——正滔滔不绝,一个年轻后生出道晚,不知深浅,将了南秦兄一军,秦哥,听说你记电话号码平阳城一绝,你能告诉我我们县谢县长手机号吗,他也是武术爱好者。别看南秦兄喝得东倒西歪,可是,他是大名符实的不倒翁,听到这个挑衅,他不气不恼,立马报出那个副县长的手机号和办公室座机号。大家听得目瞪口呆,果然名不虚传。他手机通讯录上300个号码,全刻在脑子里。好人缘,还得有好记性啊。
之所以躲他,我是怕他这个古道热肠,又给我揽下什么闲事。
他这个人爱说,这个事情包在我身上,咱一个朋友。想一想也是,连对方的手机,都能够记住,那关系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纸关系。
曾经,我问过他为什么老坐九路,又不是买不起私家车,又不是不会开。他哈哈一笑,反问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啊,那次酒后开吉普车撞了树撞了人把我撞怕啦,人贵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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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路车,从西城到东城,从东城到西城,几乎每天来来回回坐的熟人,不止南秦兄一个。但是,由于不在一个频率上,我和这些熟人一般情况下遇不上,就像一个碧水湾小区住的,一年半载遇不上一样。
既然,看见了南秦兄,我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
闹了半天,他后腰上长了一个良性小瘤,做了一个小小的微创手术,趁礼拜天,去一家医院复查,听医生讲属于喝酒喝的。据他说,已经感觉好彻底啦。去复查,就是走一个过程。我说,有病先治,是不是这几天没有喝?一提这个,南秦兄便像被打成右派冤枉多年的分子,唉声叹气地说,可不是啥,都断酒一阵子啦,弄的许多朋友都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我一愣,什么怎么回事?南秦兄说,人就是要常走动,老不走动,亲父子亲兄弟关系也凉。他们都开玩笑地问我,怎么不再发速回电、请回电话、应回个电话三个男人的短信,频频地发频频骚扰,他们烦。可是,我一旦停下来,他们就和那个等楼上丢另外一只鞋相声里面的人,在恐惧中等待。
我细想,还真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这样恐惧的。甚至,怀疑这个老兄出了什么意外,为他担心,又不敢主动打电话。主动打上一个问候下,那以后还不被那三个短信分吃?
终于,到了一个站口,离医院不远。南秦兄说,弟弟,我下去到医院复查,谢谢你帮了忙,过几天等我腰无大碍,咱好好喝几杯。我能够从他的热情中感受到诚意,因为一天喝两场就是他消磨生命的方式。
可是我不是。我对他的提前约定感到深深发怵;尽管,我人前一句话地满口答应:秦哥,好的。
望着他壮硕的背影, 恍惚看见他钥匙链上的玉葫芦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像一枚酒葫芦越变越大,渐渐地遮没他整个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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