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祠堂上空的气息_经典散文_.

  老祠堂上空的气息
  
    
  说起义宁老城,人必称“九井十八巷”。
  “九井”,顾名思义,是指九口水井,“十八巷”则是指十八条街巷。“九井十八巷”,由众多的老祠堂组成。街巷间,钱庄店铺、茶楼酒肆相接;老祠堂里,宁河戏在戏台案班轮番上演;街头巷口,算命看相的、耍把式的、唱曲儿的满是,当然也包括了像徐杨生、晏纯珠那样将宁河戏推向辉煌的名角儿。总之,集聚三教九流的“九井十八巷”,老城的千年底蕴全藏在了那儿。
  此乃“九井十八巷”昔年之盛况,如今已是名存实亡。
  随着人口的激增,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城区开始了大规模拓展改造。“九井十八巷”被拆除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唯城西黄岭街一带尚存留着一片较为完整的老祠堂。老祠堂一律黑灰的屋瓦,瓦脊一排排密布着,显得规整而沉闷。中间突兀高起的,是横在老祠堂之间的风火墙。墙头,葳蕤丛生的野草,自由自在地在风中招摇。一大片浓重的黑灰中,忽然插进一抹惹眼的青绿,顿时添了几许活力。在墙垣和屋瓦间,偶尔,灰白的雷公鸟啾啾尖叫着,蹿上跳下,驱赶着几只偷上屋瓦的麻雀。这时,若顺着密集的瓦楞俯视下去,目光总被老祠堂幽深的天井吸引。即便大白天里,那些天井也往往浓缩为一些黑洞般极深的口子,一个人的目光会径直跌落下去,隐没得无影无踪。
  黄岭街一带的古街巷,至今保留着老城的明清建筑格局。街是纵贯东西的一条老街,东接鹦鹉街,西抵西城门,由西边来的行旅客商皆由此入城。巷子则一律南北走向,由西至东分布着肖爷巷、当铺巷、华光巷、冷家巷、周家巷等多处巷子。街头一东一西有两处水井,均为老城妇孺皆知的古水井,一处是紧邻广场的王家井,另一处为城西罗家窝口的刘爷井,两处水井四季清冽甘甜,于今仍是附近居民的日常饮用水井。
  古街巷古水井,可是充满故事的地方。坊间很早很早前流传的抗金故事,义宁州与嘉庆皇帝颁旨有关的获名来历,闹长毛时屠杀太平军余部,某年县太爷于衙前街设案大摆擂台为关帝庙征联,莫不从街巷井台流传出来。至于山里老表捋起衣袖跟着毛委员闹革命,打出工农革命军第一面红旗,更是在“九井十八巷”里直接上演。如今,古街巷古水井已然成为老城的历史性地标。
  对比今日鹦鹉街密集的人流,衙前街林立的高楼,低矮潮湿的黄岭街自然早已不复往昔聚族而居的热闹。先前,深藏于老祠堂间聚集了众多学子的书坊会馆和年节时戏迷们闹翻天的戏台案班,它们或坍塌或拆除,多已无迹可寻,甚至那条带了湿漉漉手推车轮印的青石板街也不知哪一天变成了溜光的水泥路。留连盘桓于那些破败的屋宇间,寻迹旧日书坊会馆时,兴许眼前会闪现乡贤黄庭坚、章鉴、万承风、陈宝箴们发奋用功的身影;至于昔日的戏台案班,后来者只能凭依想象,遥想当年众多戏迷围聚之下,徐杨生、晏纯珠两位宁河戏大师那令人叫绝的吹、弹、唱、念之声,如何萦绕于老祠堂的穿弄斗拱之间。只可惜,这些老城的旧日盛事,于今只在白发老者口中流传。像一位失却风韵的老妇人,黄岭街已日渐显出它的落寞与破败。
  那些藏身于老祠堂之间的街巷,将一幢幢的老祠堂联通起来。街巷幽深狭长,多以青石板铺砌,间杂条形麻石。即便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街巷间各色摊点、杂货铺、饭铺一家紧挨一家,街前则挤满了菜担、看相卜卦的、摆棋摊的、代人书信的,它们汇成老城缓慢流动的河流。而那些开向街巷、门楼石碑上篆刻着“林氏宗祠”、“蓝氏宗祠”、“张氏宗祠”、“周氏宗祠”的高大门楼,则形成河流的众多分岔道口,它们会引你走进一处又一处老祠堂。门楼前,不论名门望族,还是小门小户,往往蹲踞着一对石狮子。外人面对威武的石狮子,通常气势先挫去了一半。街巷里的孩童却不怕,顽皮起来,甚至会骑上石狮子玩耍。老祠堂里,迎面两排对称的厢房,厢房上悬着几乎伸手可及的吊脚楼,厢房与吊脚楼围拢的是大小不一的四方的天井。明晃晃的阳光越过屋瓦从天井斜照进来,仿如一匹巨大的绸缎,无声滑过一扇扇雕花门窗,惊乱无数灰尘的碎影,厅堂和厢房的墙面上即刻浮动着斑驳与绚烂。雕花门窗上,“迎春接福”、“八仙过海”、“老鼠嫁女”之类的雕刻,也随之生动起来。而光线永远够不着的穿堂和内室愈显暗淡,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从那里飘出,仿佛一两声来自岁月深处的叹息。
  覆满青苔的天井、水渍的地面、斑驳的墙体、神龛上厚积的灰土、梁柱间密结的蛛网,还有厅堂上尚在的那块早已分辨不出颜色、只要稍稍一碰灰尘就会簌簌掉落的“俎豆千秋”的匾额……这一切,散发的无不是老祠堂隐秘而久远的气息。只是,老祠堂里曾经的庆典与祭祀,场面的盛大与隆重,庄严与肃穆,于今仅剩着一幢幢破旧的老房子在艰难中坚持,而老房子也终将在岁月的抚摸下,一点一点走向风化消解。唯老祠堂积聚下来的那种近于精神气的东西,历经千百年的播散、沉淀,慢慢浸染开来,隐伏于老祠堂的角角落落,并深深依附于老祠堂的每一个成员身上。唯它们能穿越岁月的尘垢与蛛网,会长久牵扯着每一个家族成员的幸福与疼痛。
  关于老祠堂的众多记忆,虽未见书面的文字,只有老者口口相传的讲述,于今日在老祠堂里长大的后辈却来得更加亲切而真实。似乎,每次只要走近它,就能望见厅堂上,慈眉善目的长者,半个身子仰躺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抽着青铜的水烟;而偏房的窗口,总会不声不响晃动着替埋首用功的读书人添茶递水的小脚阿婆的身影;若谁家添喜,准能清楚听见那一声奔走相告,低旋于老祠堂上空的绵长的呼喊,正是它为分户而立的叔伯妯娌稚童少年带来年节般的喜庆与欢乐;而元夜厅堂上,祖宗牌位前彻夜不熄的灯盏,更是长久照彻着老祠堂里一大家族的死生祸福、荣辱兴衰。
  多少生命在老祠堂里出生、嬉戏、成长;长大后,从这里出发,带着家族的薪火播撒开去。当他们老了的时候,无论富贵还乡,还是落魄潦倒,无论路途多么遥远,总盼着能再次走回来,回到燃着长明灯的厅堂,对着漆黑的祖宗牌位把头深深地叩下去。对于那些曾经从老祠堂走出去的先辈,每每走进老祠堂,甚或仅仅提到老祠堂,提到那些风雨相伴的街巷,就会胸中一热,就会涌起难言的温暖和感伤。
  老祠堂里的原住户现已不多,当年的老住户在岁月的更迭中不断迁徙出去,新搬进来的多是进城谋生短暂租住的乡下民工,其中不少为夫妻双方陪着进城念书的孩子。“三更灯火五更鸡”,夜间孩子们响亮的读书声,往往伴随着某处墙角蟋蟀清脆悦耳的鸣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又在老祠堂的新住户身上赋予了新的梦想。
  春日的雨天,婉转低徊的唱腔,穿越老祠堂上空密集的雨帘,不时传过来。远处,飞檐高翘的,是鹦鹉街背蓝家祠堂重新修整的仿古戏楼。今日老城的一班戏迷时常聚集在那里,清早或傍晚,总会听见,宁河戏三元班和春林班的练唱之声,间或,锣鼓唢呐震响于古旧的亭台楼榭之间。晴朗的秋日,来老城访古的旅人,或肩扛摄像机,对着老祠堂的古街古巷拍个不停;或独自徘徊在老祠堂狭窄的街面,于清脆的拨浪鼓声中,追踪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货郎手推车留下的那两道细瘦的轮印;而某扇仅能推开半边的老旧木格花窗前,偶尔闪现的红衣少女,更是勾起他们莫可名状的追思和幻梦,禁不住揣想起有关老祠堂的浪漫与爱情。
  生活在老祠堂一带,日日在这里留连,沉潜与浸润,夜夜谛听着那些掠过老祠堂的风声雨声,总感觉寂寞与衰败的背后,有某种不变的东西,以神秘与暗示的方式悄然隐现或者逼近。以致缭绕于老祠堂的每一丝气息都会敏感地抓住我的神经,长久留驻于我的心灵深处。
  恍惚中,那些远年流传下来的故事,连同此际风雨中飘摇的老祠堂,在眼前连番上演,又缓缓退去,如同生命的灿然绽放与急速消散。一种无可挽回的忧伤迅速将我缠绕。
  匆忙而惊悚间,环顾老祠堂四周,新起的高楼几乎完全将这一带屋宇遮蔽,破败的老祠堂终要为现代建筑所替代。也许某一天,黄岭街一带,最后一片记录着老城历史的老祠堂就会彻底消失。而随着老祠堂的消失,有关“九井十八巷”的记忆又能留存多久呢。
  一回又一回,已记不清自己到底在老祠堂里痴痴留连了多久。常常是夜色四合,老祠堂里的租住户亮起了昏暗的灯盏,才惊觉厢房的窗台下那些默默忙碌的身影。过不了多久,租住户们在孩子考上外面的学堂后,也很快就会搬走,破败的老祠堂再不会有人住进来。岁月的风雨中,唯有老祠堂会在艰难中坚守。
  哪怕落寞破败,哪怕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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