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叶
苏小菜
学校院门朝东,虽只有两扇木板门,但与村里的刺扎门比较起来,就像是紫禁城的皇家城门了。院子北面,三孔石头脸子的窑洞,就是教室了。窑洞紧靠着土包包卷起,想来是设计者为了避风取暖。西边三孔小窑,是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院子的西南角,就在小窑的南边,是一处小小的厕所,男左女右,分别在入口处的墙上用白灰浆刷两个半大不小的字,“男”,“女”,歪歪扭扭,所谓民间书法是也。厕所虽分男女,其实统共也不过两个坑,之间用半截子破石头墙隔开,也算是男女有别、民风淳朴了。
学校大门里边靠南,有一棵杨树,杨树上横着绑一截木杠子,再在木杠上吊一盏破犁铧。上课,下课,集合,放学,全由它指挥。只有学习好、表现好的男生才有资格被老师委派打铃。一旦老师头也不抬地说道“打铃去”,就有一个男生“嗖”地窜出教室,一边跑一边从怀里掏出半截火杵,到了破犁铧下,抬头,举臂,骄傲地把破犁铧敲到最响。“当当——当当——”,上课;“当——当——”,下课了;“当当当——当当当——”,放学了,可以回家吃饭了;“当当当当……”,连着敲,这是上操,或者集合。
教室后边是操场,是石磙碾平的一片空地,有一些杂草倔强生长,昭示着这片土地的本来面目。操场上总是很热闹,三五成群抓子儿,滚铁环的,瞎子摸瘸子的,老鹰抓小鸡的,稚嫩的笑声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回荡。
教室地面凹凸不平,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坐在架起的长条板凳上听课,伏在砖头垒起的书桌上做作业。黑板是拼在一起的木板,刷了黑,一些地方已经白花花了;老师的讲桌也是坑坑洼洼。教室的门,也是几块破木头拼起来,勉强能应付开关。
学校五个年级的学生总共也只有一百来个,到了四年级,附近村子周家腰、望石坡、佛殿、下沟北的都来这里上学。而且越是到高年级人数越少,都不念书了,回家下地结婚生娃,剩下的越来越少。
艾叶是刚过了第六个生日的那年九月走进那扇木板门的。在正式上学之前艾叶看惯了哥哥姐姐写作业,哥姐在家里教她从一数到一百,教她“人口手山石田土”。那时候不说学前班,也不说幼儿园,上学就是一年级。老师很惊讶艾叶能从一数到一百。要知道,村里的小孩子多是家里大人直接从泥土堆里拉到学校的,数不到十的大有人在,而且鼻涕越界拉到了下嘴唇。
九月一号,二哥带艾叶去报名,交了五块钱学费。艾叶有了一支新铅笔,一本用粉连纸钉成的本子。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艾叶笑容满面,她拿出本子骄傲地让妈妈看她写的满满一页“5”。
那时候条件差,两个教室装五个年级,一年级、二年级装一个教室,三、四年级装一个教室,五年级专门一个教室,装着附近村子所有上五年级的孩子。
老师是全能的,负责所有学科,语文、算术、自然、历史,还有音乐、体育、美术。音乐课就是唱歌,唱《牵牛花儿像喇叭》,唱《绣金匾》,唱《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也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体育课嘛,就是让一群孩子在土操场上追逐打闹,弄一身土,文静的女孩子就丢手绢(其实是丢一片瓦片儿)或者跳房子,一边跳,一边唱着口诀,跳得脸上冒汗。美术课,更简单,各自在本子上画茶缸子,画向日葵。
班里有十四个学生,七个男生七个女生,阴阳协调。村长的闺女巧巧也是这个班,她不写作业,老师也不骂她,也不罚站,也不会扣住不让回家吃饭。巧巧身后带领一群“辣小妹”,她们斜着眼看着艾叶露脚趾头的鞋,说:“穷鬼!你们都过来,我说咋玩就咋玩!”
艾叶背书背得快,上学几天功夫,把语文书上的课文全背完了,算术练习全练完了。别的孩子念一整前晌也背不下一段来,老师就一边用板子打他们手心,一边说:“你们怎么不跟人家艾叶学学!”放学了,就艾叶和村长闺女巧巧两人能回家吃饭,其他人在教室前靠墙站一溜儿,念书,念不会,饿着。直到他们的家长找到学校来才作罢。
因为这,艾叶就被孤立起来了。巧巧带着多半个班级的同学,笑话艾叶补了又补的衣服,笑话艾叶妈妈用各种小布块缝起来的小书包。巧巧命令班里同学,谁也不准和艾叶说话,谁要是和艾叶说话就是叛徒,他们决不让叛徒进教室。下课时,巧巧她们霸住厕所,故意蹲在茅坑上,不让艾叶上,直到上课铃响了才撒腿跑进教室。放学后,他们拢在一块儿,对着艾叶齐声喊“吃屁怕你馋,往你肚子里灌咸盐,咸盐两毛五,看你像个小地主”;“你的头,像皮球,一脚踹到百货楼,百货楼卖皮球,卖的就是你妈的头”;“你妈X,你妈蛋,你妈死在火车站,全国人民都来看,你妈是个山药蛋!”;“你妈是个白骨精,白骨精黑爪子,扯下你爸裤衩子。”
冬天,教室里用旧砖块搭个火炉子取暖。有巧巧他们占着,艾叶根本挨不到边上,艾叶的手每年冬天都冻得又紫又红,又圆又厚。老师把巧巧安排坐在艾叶身边,要艾叶帮助巧巧学习。一上课,巧巧就趴在桌子上,挤艾叶一下,艾叶就躲开一点,躲到最后,一米长的板凳上,只留给艾叶半个屁股的地方。放学了,艾叶只能揉着酸硬发麻的屁股,看一旁的巧巧得意地笑着挎上书包离开。巧巧上课老说话,艾叶不理她,她就用脏兮兮的小黑手拧艾叶的胳膊;要不就是脱了鞋子,把臭脚丫子甩来甩去,故意踢到艾叶腿上。
北京的姨给艾叶邮了件红条纹领子黑格子的上衣,艾叶穿到学校,被巧巧一伙围住,巧巧说她先穿一天,然后她们轮着穿,为了能和她们一起踢毽子、跳绳、抓石子,艾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花衣服穿在她们身上。一个多月过去了,艾叶姐姐老见巧巧穿着艾叶的衣服,才给要了回来。可是巧巧她们一起玩,看都不让艾叶看。
那时候,学生经常给老师带着去队里干活,去砖窑端砖,种上麦子后踩埝子,夏收后拾麦穗,间谷苗,总有干不完的活。老师不让艾叶干活,让她在办公室里批作业。巧巧一伙就冲着艾叶喊:“老师的小老婆!老师的小老婆!”
艾叶上了三年级。那年“六一”,艾叶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还代表学校到联校参加学科竞赛,语文、数学都拿了第一。校长在学校大会上表扬艾叶,老师在教室里表扬艾叶。艾叶知道又要遭殃了。
巧巧故意把艾叶书包撞到地上,狠狠踏上一脚,吐了一口口水。放学后,刚出校门,她们马上拉起手,跟在艾叶身后起哄,“小妖精!老师的小老婆!”“小妖精!老师的小老婆!”然后每人跺跺脚,对着艾叶“呸呸呸——”唾三口。艾叶用手背去抹掉唾沫星子,眼泪像打开了水闸一样哗啦啦地流。
那是艾叶在村小学的最后一天。第二天艾叶跟着教书的二姐到外村上学了,从此离开了巧巧,离开了那些给她带来无限屈辱的同学,离开了表扬她的老师,再没有踏进过那个木板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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