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真事,有时也许会化个名,这种小文,刊物难以发表,所以也没有投稿,发于此,博文友们一笑,如此而已。
也许,以后这些个人物会走进你我他的某个长篇小说,也就是一件幸事。
因为不是主要创作,所以接下去会相对慢一些,呵呵。
白马先生
听说解放前我们屯西头有个水轮碾米房,屯里人就叫屯西为轮头。所以,屯西那个和老母住在一起的男人被屯人称为轮头哥。
屯西的轮头哥属于我父亲一代的人,父亲他们几个称他为白马先生,也许是因为他年轻时是相当的热爱文学而且英俊潇洒;屯东北还有一个叫老鲁先生;我家住在屯东南,这两个所谓先生喊我父亲为老仄先生。
这缘于他们三个人都热爱文学。白马先生热爱写小说,常投的刊物是本县文艺内刊和《广西文学》,他还是后者的常年订户;老鲁先生热爱看古典文学,晚上的屯前晒谷坪那排长石条上,是他唾沫横飞讲述《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场所,他身边总是围了一圈伸长脖颈的男女老少听众;我父亲则是附近村屯红白喜事对联的写手,常能混个酒喝。屯里还有个热爱对联写作的父亲他们的好友叫老春,但他在几十里外的公路道班当工人,只偶尔回家探亲时和他们凑在一块论文学。
白马先生看书很慢,一本刊物一般要看好些天才看完,往往看到后面时前面的一些人物故事也忘记了。因为白天要做农活,他大多是晚上看书的,一般很难见他晚上出来转。
为了节省电费,他家只用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先在灶前和年老的母亲吃饭,然后脱下灯泡拿回卧房安上,然后就着字典一边查字典一边看《广西文学》,或是冥思苦想写短篇小说。当然,如果母亲需要剁猪菜或牛菜的话,他就只能等,或是拿了刊物坐到灶前仔细盯。
我还小的时候,对白马先生是非常崇拜的,因为人们都说他是作家,懂得写文章,稍微长大后,还看到了他和我姐同期发在县文艺刊物的一首小诗,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忽然春雷一声响,一举粉碎‘四人帮’……”。我姐的那土诗也记不得了。
因为当小学教师的姐姐订了《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雨花》……等几本刊物,我也在阅读中热爱上了文学,也就和父辈的白马先生变成了文友。
变成了文友之后,我才看到了白马先生的小说。
那时,我才知道,付出一生苦追文学之梦的白马先生竟是小学没毕业的,小学没毕业不要紧,他就经常说高尔基同志也是这样的,关键是我们的白马先生造句功夫还差的很远,常常是一篇文章里有太多的病句,“路过”和“过路”都弄不大清楚,而且写作艺术也是相当地糟糕。曾经见他一个小说情节,写一媒人到一个叫郁芬的姑娘家做媒,最后媒人问道:“你们同意没?”姑娘父亲回答:“我同意。”在灶前架柴火的姑娘母亲也回答:“我同意。”郁芬坐在墙脚下,也举手发言道:“我也同意!”。
我一看,差点笑掉大牙,然后就帮他改成比较合情合理的,但最后他还是用自己的那一段。
记得我十七八岁时,就在县刊上发好几篇小说,有一期还是开篇和压轴同时用我的两个小说。那一年,我和本屯的两个十八九岁的同辈人在一个小镇做木工活,有一天收到了一封辗转得皱巴巴的信,拆开一看,原来是县文联邀我参加本县第一届文学代表大会的。
去到县里一看,一大帮人,《广西文学》的副主编也来了,市文联也有人来。本屯的白马先生也来了。县文联的主编告诉我,喊白马先生来的原因不是他写得好,而是可怜他,弄了一辈子文学,还没在公开刊物发表过一个字,还是叫他来听听吧。
开完会之后,我和白马先生到环江河大桥上散步。那时还是初秋时节,桥下的河边,一群穿着红红绿绿裙子的城里少妇正在洗澡,笑闹声传了上来。白马先生大发感慨:城里的非农婆娘就是好,你看她们多漂亮啊!
白马先生就是这样的,有多个媒人介绍老婆给他,他都不要,只暗想成作家之后才考虑,要娶非农女人做老婆,而且还得高中毕业以上,以后他写小说草稿,老婆帮抄正稿。
文代会之后,县刊主编出于同情,用了白马先生一个小说,但因为工作忙,没有修改就发表了,刊物出来后,被县宣传部责备了一番,说是那个小说太不像个样子,而且病句大把。
主编就寄了一封十多页的信给白马先生,说“人要有自知之明”,你老就不要再写小说了吧,该种庄稼时就种庄稼,该种洋芋时种洋芋,多养一些猪和鸡鸭吧,冬天呢就烧些木炭卖弄个油盐钱什么的。总之,算是苦口婆心了。
白马先生收到信后,相当的恼火,拿着信找到我,让我看,说这主编太不通人情了,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的小说中是大有艺术的,这帮家伙,根本不懂什么叫艺术!我的小舅就说过我写得蛮可以的,原来县文化局的副局长给我退稿信时也说我写得不错,坚持下去总会成功的。
我无言,我知道他有个舅,在广西民院当讲师;那个文化副局长是我们同一个乡的。有时,一个不在意的鼓励会使人成功;有时,一个不负责任的鼓励也会让人失误一辈子。
后来,文学创作之风盛行;骗文学青年钱财之风也盛行(这种骗作者钱的风气现在也还存在),所谓文学笔会、文学培训的通知满天飞。我们都同时收到了培训通知。我看通知后付之一炬;白马先生看通知后心中相当兴奋,马上有了一个在屯人看来是相当大的动作,就是把唯一的一头老母牛卖掉了,跑省府南宁进行文学创作培训。
记得那正是春天耙田播秧的时候,经常在外面跑的我回乡,看到白马先生的一个叫妈丹的女亲戚正在白马先生靠近河边的秧田里赶着自己的牛耙田。我就问:“轮头哥呢?”她回答说:“我们的大哥把牛卖了,上南宁学习去了。”我说:“唔,以后他不种田了吗?”她答着:“看来是这样了。”我又问:“难道以后他就领工资了?”当时,我们对于领工资的人是相当仰望的,不像现在普通的领工资者,有的甚至比不上打工的。她兴奋地笑道:“应当这样了吧,最起码是每月都有点补助了。”
其实,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也是玩文学的人,我知道个中味道。
后来,半个多月后,白马先生回来了,给我看了一本叫做《太阳花》的印刷粗糙的内部刊物,说老师帮他改了一下,发了两篇精短小说。我一翻,就知道,小说是发在培训班的内刊了,但也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几乎是重写的,白马先生是写不出那样的小说的。
后来,白马先生就经常在我面前说,写小说,是相当需要艺术的,一般人是不懂得艺术的。
有一天,我在屯前看到乡府上的一个干部跟着那个秃顶的村主任下队路过这里,当走到屯西前面时,那秃顶主任指着白马先生的黄土黑瓦房告诉乡干部说,那家有个轮头哥,写作厉害得很的!是作家呢!这村干是道听途说,那乡干部也就频频点头哦哦哦地答应着。我也知道,那乡干部也只能哦哦而已,他也不知道作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也根本没有什么能力改变一个孤独文学爱好者的处境。
再后来,白马先生再没有什么大动作,但还是继续看书写作,就只投《广西文学》,他特别崇拜《广西文学》,特别爱看“八桂作家”栏目。他也不知道这“八桂”是什么意思,总是把“八桂”读成“八卦”,常常在屯人面前嘀咕又在“八卦作家”栏目看到广西某作家的照片了,那是相当的荣耀啊,我听到时也曾经提醒纠正过,但一段时间后,他又说成“八卦作家”了。
多年来,他几乎是晚晚看书写字,特别是下雨天更是他看书写字的好时光,但总没见他在公开刊物发表过一个字。
白马先生没有娶老婆,就他和老母两个过日子。
当然以前也曾经有人介绍过姑娘给他,甚至有一次在父母操办下都踩门办喜酒了,但听说当晚他爬窗而出,第二天那女人也就走了,另外嫁人,也是嫁在我们村对面屯,几年前她儿子搬到村部的小街建房子了,这几年常听说每每白马先生到村部小街买东西或漫步时,那女人就会牵着孙子靠近来,然后就找个机会对孙子说,你莫要靠近这爷爷哦,这爷爷干净得很的,你会弄脏他衣服的哦,等等意味深长的话语。
后来白马先生母亲死了,就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他的生活相当艰苦,很少有人见他买过肉。再后来,他有了一身的病,便和对面屯的一个叫爹肥的土草医成为好朋友。爹肥也是个很特别的人,也没要老婆,经常研究电子耕田机、插秧机,说想弄个全自动的,自己坐在家指挥,机子自动在田里做活路,或是做个机器,能自动帮人看病开方子。
去年回乡,我说我在《广西文学》发表小说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唔,那你要成为作家了!我老早就知道,你的写作是有艺术的。哼,现在,懂艺术的人太少了。”我回答说,在省级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的人太多了,哪有那么多作家,只是玩玩而已。再过一段我回乡,他见了我又问道,近段创作如何?我说,某国家级出版社正在开印我的一个四十万字的长篇通俗历史,按合同稿费大约两万五这样。他羡慕地看着我说:“唔,你要成为大作家了!工作也肯定要调动了的。”我笑着答:“哪有,现在作者多如牛毛,他们一年上百万收入的大把人在,我不会成为大作家,只是弄几个酒钱而已,我根本没有那个想法。而且,工作也不会因为一个作品而调动,我还是继续我的老工作的,没什么变化的。”
我暗自感叹白马老人家知道的文学事情太少了,知道文学之外的事情也太少了。
白马先生已经老了,七十多岁了,也已经因眼睛不好使而停止了文学创作多年,一天就做些农活,政府也给他办了低保,但没能进养老院。
春节那几天,屯里人家都欢天喜地,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热闹非凡,就只他家静悄悄。但他年年三十晚坚持在大门那里贴春联,也算是对一生文学创作的一个念想吧。他的春联我年年看,从来没见过合乎对联格式的,其中虚实平仄就不用说了。
也许是因为看到我的创作有了一些收获,前段白马先生又开始动笔了,我回乡时他老人家就拿了作品给我看,说,现在物价上涨太厉害了,村上的小卖部一张稿纸要收一毛多钱,难搞了。我一看,他的小说果然是抄在自剪自用黑线订成的白纸本上的。我想了想,就拉他到本屯内弟的家,打开电脑给他看,说现在写作投稿,已经很少手写了,多是用电脑打字的,投稿呢,一点鼠标,半秒钟就到北京了,还可以在QQ里和编辑直接聊稿件的事。我还示范给他看了一下,当场和一位编辑老师谈我的一个作品。
白马老人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说,哦,现在科学太进步了太进步了!我是落后啦真的落后啦!
第二天,白马老人跑到我家,要求我帮他把那篇写在白纸上的东西打成字,然后通过电脑推荐给刊物发表。
出于对老人的尊敬,我点头答应了。但心里知道,打成字是可以的,推荐是万万不能的了,因为我看过他的这篇东西,经过几十年的磨练,他的作品还是那样的“江山依旧”啊。
某个礼拜天,我回乡,拿了打印得好好的,颇像那么回事的他的作品送到他家。他看着自己的作品变成印刷纸,相当的高兴,连连问,你是帮我推荐到《广西文学》呢或是什么别的刊物?我说都投看看吧。我不想让一个老人心灵失去最后的支柱,那样他会挎得很快,只好这样回答。
次日,他又拿来新的白纸本小说,叫我帮他打字并推荐。
我接过来低头乱翻看了一下,心里相当为难,打字是可以帮的,但这个推荐,我真的帮忙不了。
——谁能帮帮呢?
也许,下一次回乡,我会给他讲一个好写的主题,讲个大概的情节,让他写,然后帮他改改,推荐到某家县级或市级刊物发表。
我只能有这么一个设想。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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