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母相关的一组物事_经典散文_.

与父母相关的一组物事

父亲的纱窗
     这五个温情的字眼可是经常在我脑海刻成一条条印痕,划出一道道伤口。当再敲下眼前的这五个字时,我开始血脉偾张,经脉痉挛。我深知,文学是苍白无力的,就算艰难成行成文,也并不成意成味。
    就是十五年前,父亲就着木条和铁钉,纱窗与窗户便在新住处亲密结合了;就在一年多前,纱窗又被我拆下来了。
      新住房与老家旧房相望不过二十余米。乡村的夏夜,蚊子特多。听母亲描述,那年夏天,父亲到六里外的集市,买来一卷蓝得连眼睛也发蓝的蓝色纱窗。那些边角余料,也不知父亲从哪找来,长短不一,厚薄不均,大小不等,如营养不良发育不全的小孩,却也固若金汤地坚守着这两个数平方米的纱窗与窗户。
可抵烈日,不过就防那讨厌的虫子罢了。
      或许我与父母开心对话的同时,也不经意间用身子触碰过纱窗,又或用手指不在意地轻抚过它,但从没用心为它打扫过尘埃。岁月弄人,岁月也弄物。这两扇纱窗中,一些缠绵的细线条不清不楚地分开了。有的像孩子般地闹过别扭打过群架;有的又似顽劣小孩用锐器胡乱割裂过。原本洞连洞的洞口,便成了岁月的虎口,时间的伤痕,刁钻的虫子便乘虚而来,匍匐而入,其用途大打折扣,不攻自破了。而横卧竖立的东南西北木条一族,却仍是与纱窗和窗户形影不离着,和平友好着。
      2013年一个夏日,我从工作的县城赶回家乡。母亲像遇见救兵一样说,天还没摸黑,我就把门紧关上了,可屋里还是有蚊子,还有好几种穿着马甲的硬壳虫不请自到呢。
      这些小东小西像是受了屋内灯光的蛊惑,或是以吮吸鲜血为本事,便在纱窗上挖空心思地大作文章,欺负年事已高的娘呢。
      有句谚语叫解铃还须系铃人。父亲是系铃人。可遗憾的是,父亲无法作解铃人了。父亲是在装上这两个纱窗第八个年头后,永远地离开了。时光恍惚,漏掉凌乱的尘光,算起来,父亲走了八个多春秋了。
然而,父亲的音容笑貌仍在,在我心田,在我梦里。
      为着母亲不再遭受蚊虫的暗算,我当即于这个夏夜动手。我如一个拆弹专家,小心翼翼拆取着父亲把时间钉成木条上的钉子们,和把钉子们钉在木条上的时间。先从最下边下手,再从左右两侧,最后是上边。这无疑是最佳方案。最下边的易用劲,最好拆;左右两侧因木条们身段的高挑,添了些仰视的角度,便借助小木梯;再从最上面落锤。由于木条们材质不一,钉子规则有异,致使有的钉子被岁月紧钉得三两下也不动声色,有的却轻而易举地连根拔起。那默然的灰尘顺着窗户降落着,降落着……是否是父亲偷看亲人时不小心留下的?偶有不慎落进眼睛,陪伴我的泪眼纷飞。我把一根根木条和一颗颗钉子小心取下,轻放于地,这是我与父亲在慢谈老旧时光,细诉尘封的日子。当最后一颗被光阴侵占光泽的钉子被决绝地拔出时,那么大一幅蓝色纱窗便安然离开阵地,被我紧拽于手心,并软弱无力地与我相拥着,我仿佛瞅见父亲奔走在昔日路途上的蹒跚身影,听到父亲为了我们找寻生活的不厌其烦声。
      眼下,父亲这两张破旧的蓝色纱窗好似两张过时了的交通地图,被两张崭新的蓝色纱窗默默取代了,但我还是继续用上了那些旧木条。虽然旧木条老气横秋,但身经百战,继续服役还不成问题。况且,那上面还存留父亲的体温与气息呢。一次次,我就像和父亲在无声地握着手。娘偶尔伸缩被光阴磨砺过的粗手,把地上的旧木条递给我。我还是说,娘,这点事,就让我来好了。其实,除了能让娘少劳累些,我还想和老爸多握握手,重温老人家退休后那平铺直叙、简单朴实的生活。
      纱窗美化着生活;而生活,有如纱窗的新旧、过往。要说父亲那纱窗——悬挂上又被拆除掉的纱窗,就是日常生活有情的演绎,又至无情的了断。事实警告我,已逝的父亲在老家亲手经营的东西正日渐减少。父亲的纱窗,我是在意了,用心记着了。

                                                                        母亲的果园
      飘香的果树,扎根于老家屋前屋后,围拢成一片鸟语花香、生机蓬勃的小世界。而这一果园谋划者,正是勤劳的父母。
      然而,2006年2月17日,父亲在自家果园给弄丢了。是那该死的脑溢血把他带走了。高大魁梧的父亲,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丢失了。行伍出身的父亲本该长命百岁,却意外地走失在他六十六岁的光阴里。光阴真是个不透明的角色,是个不亲切的家伙,枉费了父亲的真性情,也玷污了父亲的精气神。
      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父亲的脸,永远阳光灿烂,父亲为着那十余棵桔树长出模样,活出神韵,便怜爱地让它们在自家屋后静心安家。可是,那五花土壤却如坚硬的人心,难以打动它,软化它。而为桔树之命运操劳的父亲,并没掌管好自己的生命火候,居然无声地累倒在自家果园里……在外工作的我们三兄弟那个后悔莫及啊——住在城里带在身边该多好,就像年少的我们经常被父母带在身边一样,不会出错,更不会犯错。母亲独自躲在里屋欲哭无泪,喃喃自语地重复着一句话,“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那段阴天的日子,果树萎靡,树叶憔悴,花开无果。母亲穿心般地疼痛着。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她,不愿在城市里和儿子们居住,甚至哪怕是逗留。她的世界只有老家。纵使那永远的根,疯长出深深的新疤,层层的心疼。那种遥遥无期的灰黄日子,我不知母亲是如何捱过去挺过来的!
      果园里,母亲却暗地里动作着。千方百计地,有如父亲昔日的坚韧。就在父亲离开那年,那些没着落的果树也陆续旺盛地长到自己的新住处,果园里还新搭配了其他好些伙伴。父亲像是走回来了。回到了他的果园,茂盛着他的果树。
      我们三兄弟不免警告起母亲来。弄丢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母亲却独自在果园里暗暗发笑,偷偷看那树枝爬上翠绿的嫩芽,美美开出漂亮的花儿,实实怀着生命的果子。
      有次,好心的邻居悄悄告诉我,“那段时间,张奶奶在果园里玩命呢!”我明白邻居说的“那段时间”指的是“那段时间”。让她玩吧,我在心里自欺欺人却又有些释怀地说。
      平时,母亲可是难得进果园。即便去果园,也是与正劳作的父亲说说话传传情,做些递递毛巾、送送茶水之类的下手活。
      父亲在果园里不辞而别后,我们也进果园,帮母亲应酬着。看那些大树小树,新树老树,诸如桔树、枣树、板栗树、柿子树、奈李树、桃树、葡萄树、银杏树,等等,各色各样,守规矩地排着队,如同我们三兄弟小时候一样按大小守责着,高矮有序着。果园又焕发了绝色的春天,好客的夏天,秋收的秋天。又是一片果树的大花园,大果园。
      母亲其乐无穷地劳作在果园天地里,不遗余力地环绕在果树枝叶间。果树从不喷农药,从不施化肥,有的是平日积蓄的有机肥。剪枝、浇水心有灵犀,翻耕、培土恰到好处,果园成了母亲的生活圈,娱乐圈。你看,那果园里的果树,正举起一朵朵花的灯笼,在母亲慢条斯理的安抚中,晒着阳光,咀嚼风雨,慢慢在光阴里修炼,参禅,终成正果,那些果子或甜蜜,沁入人的心田,或甜中夹着苦,身藏绝技,救人于咳嗽等病痛之中。
而那些被采摘的桃子们、奈李们,葡萄们,柿子们、桔子们,等等,也成了丰收的主角,人们口中的美味。那些居高临下的板栗也只在兄弟妯娌孙子们棍棒的重重扫射下,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俯首称臣。还有那些修长而果实压枝的枣树也等着邻居们的棍棒侍候。“高”难度的事,母亲多半是无可奈何,望果兴叹。
      母亲是果园的轴心。果园也成了兄弟们不敢怠慢的家园,是兄弟们聚焦农事、家事的品牌栏目。兄弟们经常抽空回,就像在外玩累了,也该回家了。一些成熟的果子便大方地向我们献起殷勤来,稍有冷落,便垂头丧气跌落在地上。母亲还不忘幽默地打着招呼,不要把枣子、柿子、桔子等细皮嫩肉的果子赶尽杀绝,剩留些好让秋冬的鸟儿填填食,我们便想起了小时候那馋嘴麻雀的岁月……在母亲一再叮嘱下,兄弟们也顺道带走母亲的辛劳与敬意。我们并不想扫母亲的兴。七十三岁的母亲,已是画上七十三圈年轮的“张果老”了。
      有时,母亲在我们兄弟好说歹说软硬兼施下也作客儿子家,而果园那些老树新树,老家那些旧事新事便漫上心来,让她时刻不得安宁。母亲的世界不在城市,而是她的果园。城市没有她的果园大,没有她的花果香,没有她的根地实。在外才几日,母亲就叨唠开了,担忧也便开始了——
      “果树几天没灌水,又会干了!”
      “好几棵桔树果实太多,该用木架撑起它了哦!”
      “草儿不问青红皂白地乱长,与果树抢地盘呢。”
      ……
      母亲眼里只有果树,心中只有果园,在她儿子家不过一匆匆过客;母亲的根在老家,心属于果树,情属于那块园地。
      我们似乎理解。却一时难于接受。
      偶尔,许是忽视了母亲的果园,忘记了果树的果期。母亲便来电提醒,“板栗要摘了,能抽时间回不?”“今年桔子太多了,可甜了,有时间捎上几袋呀!”
      我们便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不只为那带着体温的果子。那可是母亲的果园。曾经也是父亲的。也是我们兄弟们的。
      当我走进果园,我看到了果树。看到了母亲。也看到了父亲。父亲就在果树下,母亲正搀扶着他。父亲的果园是在他退休后才彻底获批的。
      秋风渐起的一天,从果园归来的母亲不慎被开水烫伤了双脚,失声倒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那脚面上一时膨涨起来的水泡,像母亲精心培育下渐长的果子,我瞅着揪心地痛。刻薄的时光已在大肆搜刮、掠夺这棵大树了,我轻轻提了提这棵被风吹雨打的树根——肿起来而摆放于鞋面的双脚,像树坑一样抓紧大地和生活。
      母亲仍是守着果树。偶栽的新树,犹如为果园添置新衣裳。母亲是怕果园寒冷与孤单。我不经意间瞅见母亲手上青筋暴露的血管从手臂一直延伸到手指深处,似两根凹凸不平的弱势树枝抵达十个弱势群体,这两根树枝与其它树枝面对面地磨叽着,那黄中带黑的笑脸像灿烂的阳光一样普照着果树。
      让果树也心生愧疚的是,父亲的人生之船过早停泊在果园,母亲的铁锚不自觉地跟着抛在了果园;我知晓,母亲会在果园里优雅而从容地老去,就如果园里贡献着也快活着的老果树。我更是心中有数:老祖宗留下叶落归根的故土情结,母亲不会轻易丢失。
      近日读到“诗魔”洛夫出版的抒情诗选《知乎水月》,想不到赫然在目的第一首诗是《果园》,“这里实在绿得太深,哦,园子正成长\成长着金色的诱惑\一些美丽的坠落……\穿过这片深深的荫覆,四月很浓了\我听见满园的果子摇响如风铃——一群星子\喊着另一群星子的名字。”洛夫先生是否也忆起了家乡的果园,老家还有果园吗?对老家的果园,我可是情有独钟了。
      有次,妻子幽幽地对我说:“退休后,我们也回老家,种果树吧。”
      妻子话里有话。我的心不觉飞向了母亲那片果园。

                                                                     且听夜鸣
      2014年中秋节回乡的游子并不多,白天的村庄显得有些冷清。当夜幕轻轻迈入时,月光还没来得及清扫好黑暗的外壳,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虫子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兴致,登上了歌唱的舞台,极具穿透力地纵情欢歌着。于是,大地的怀抱里,虫鸣便成了一首不知繁琐的多情儿歌,一张不知疲倦的原始CD片。
      这夜,除了沉浸在亲情乡情的情感氛围中,虫鸣的热闹也催化了夜晚的情景与当年的童趣。
      中秋虫鸣夜色美,一番情调让人慰。你听,这歌声彻夜地唱,整夜地吟:吱吱吱,叽叽叽,咕咕咕。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比着赛,展示出自己高强的歌喉本领。你左听右闻,似觉歌声简单、直白,如白居易诗般质朴;又觉歌声豪放、大气,似李白诗样的气势。虽无门无派,但自成体系,城市断听不到这等阵式,这番大地曲。城乡两地夜曲中,城市是高大上的音调,农村则是原生态的声腔。说来惭愧,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已是两月未听了。
      在这天凉岁暮时节,这些虫鸣声应多为蟋蟀声。蟋蟀又有百日虫之称,这些季节性的虫子,眼下芳龄几何,男女老少齐上阵了没?我并不知情,他们也毫不在意。从一声声不分场次的激扬慷慨声中,丝毫看不出他们对生活的长嘘短叹,倒透现着阳光的心态,极佳的体质,他们唱出了美好生活,他们正与生活的美好干杯。
      假如你在夜色里行走,有了他们的伴唱,弱小的你顿觉胆子也壮了,合着这一声声“附身符”,拾上这一份热闹的心扉,你的怯弱不觉偃旗息鼓。
      假如你在失意时,品尝他们夜色里无所求的劲头,失色的你定会有所醒悟:生活,就该亮出你的嗓子;就算虫鸣,也要有虫鸣的样子。可别太注重结果,过程精彩,也是不错的姿态。
      假如你在中秋日有时间回了乡下,听听乡音,怯怯亲情,真心无价,真爱无边。山寨版的虫鸣便是其一,你的童年便会不由自主地神采飞扬起来,让你感慨光阴的无情流逝,人间的繁杂纷飞。
      乡村的童年,有了虫鸣声,父母的关爱声,童年不孤独,乡村不孤傲,黑夜不孤单。长大后,我也成了一只飞来飞去的虫子,只不过,时断时续的呼唤,比不得虫子彻夜长鸣的耐性,也比不上虫子的洒脱生活。
      而这明亮的黑夜,这黑夜的虫鸣,蛰伏的状态被清辉照射着,清亮的声音和同伴竞技着。我佩服他们的豪迈气概,和对生活的豁达观。听母亲重复说,这些虫鸣,一夜一夜地,不懒不厌地,热闹着呢。我分明听出了孤独母亲的话外音。还真要感谢他们,是他们无忧的生活,无休的歌唱,唱走了寂寞,赶跑了黑暗,带来了黎明,刷新了时光。
      老家砌起的三层楼房里,早已少了老父熟悉的爽朗声,住在天国的军人父亲此时会感应到儿子虫子似的深情一念?或许,某处一串串鸣叫声,可是老父的暗号?
      许是,夜晚随无忧无虑的虫鸣声而来,并循环往复着,不只在明亮的中秋月夜,也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只要生命中有他们的身影,黑夜里就少不了他们的昂首挺胸慷慨激昂,或气沉丹田蓄势待发,少不了他们对生活的热情与热烈。
      中秋月夜,注定无眠。这夜不能寐的我不服自己,但不得不服生命短暂的虫子。因为,他们为了黑夜不落寞而赛上刀嘴功,披星戴月豪情满怀比至天亮,演唱会才会戛然而止。在人们白天奔走的明亮世界里,他们颇有自知之明,从不杞人忧天。
      就在这中秋月夜,除了回乡的故乡狗,月宫里的嫦娥、老人与玉兔是特别的嘉宾,夜鸣的虫子也是不可或缺的嘉宾与主角。乡村的草丛下,土屋的墙缝里,这夜晚的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也就像某些特别的节日,某些特定的地方便属于我一样。这当中,没有必然的联系,却有着一样的归宿。
      中秋月夜的乡下老家,无需跑腿,无需破费,但听声声曲子无妨。我也是为老家的中秋而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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