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蓄谋
马 蕙
(一)
十月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片片黄叶簌簌而落。
躺在手术台上待产的我,仿佛置身于暴风雨来临前的黄昏,天地玄黄,整个人如同秋天的黄叶般轻飘飘失重地往无底深渊坠落下去。
一柄锋利的冰凉的手术刀,穿过软软的肉体、温热的血液,无比精准地划开了我的腹腔,一阵巨痛随之戳进我的心。
我感觉自己要死了。一个魔鬼跳出来掐住了我的喉咙,阻止了我的呼吸,气短、窒息。我真地要死了,眼泪一串串流到脖子上。
“输氧。输血。去叫院长!”我听到了医生急促的喊声,听到了急匆匆进出的脚步声,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之前,她们麻利地捆住我的手脚,在我眼前拉起了一道划着红十字的白布帘。然后,一只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沿着我腹部被手术刀割裂的最疼痛的部位,探触到我最深层的体内。与我巨大的恐惧和疼痛完全违合的是她们轻松地拉着家常说着笑着,这出对她们来说日日上演的生死大戏因为司空见惯而毫不在意。
又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腹部被人两次使劲地提拽。麻醉药起作用了,不是刚才手术刀割破那种疼了,是一种钝钝的麻麻的木木的疼。紧接着,羊水出来了,一股热热的液体哗地从腹部倾泻而出,感觉后背像被突然淋了一盆热水。我转而迷失在湿热氤氲的热带丛林中。
依稀听见了数数声:剪刀一把、两把……纱布一块儿、两块儿……主刀大夫和她的助手开始将我被割裂的腹部缝合,一针一针有节奏地穿过我的肉体,一下一下的钝痛刺激着我的神经。
她们不会粗心地把纱布留在我的肚子里一块吧?想起前不久看到的一则这样的报道,那个可怜的产妇最终因败血症失去了性命。刚刚开始的胡思乱想,被一股带血腥的鲜肉气味冲断。
一阵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声在产房上空回荡,宣告这场从春到秋的蓄谋成功。我的刚刚与我分离的两块骨肉,将我从天旋地转中召回人间。我的呼吸变得有力,睁开眼微笑着问护士,孩子好吗?护士笑笑说,两个都很好。我疲惫地点点头,两只小鲜肉陆续被抱出门去。
(二)
最初的蓄谋之中并没有手术台。
我满怀信心期待瓜熟蒂落。我不懂解剖学,但我下厨房时分割过鸡鸭,知道顺着骨缝,可以轻易地看到各部位完整的组合。我相信人体更是一架非常奇妙而精密的仪器,母体与子体之间一定有着天然的绝妙的默契。并且在看了无数版本的《育儿大全》后,知道自然生产的孩子,免疫力更强,更好喂养,更健康,患感统失调的几率小。于是更加坚定了决心:不麻醉、不剖腹、全母乳。
双胞胎可以顺产吗?问了许大夫都说要看具体情况。我想,这肯定是可以的。双胞胎非现代社会才有,在以往医学不发达、手术没有普及的时代是只能靠自然生产的。在小区里闲聊,闻听有人说起谁家生了双胞胎,总是摘着耳朵听。不时打断人家的话问起来没完,临了还一定要加上一句,是剖的还是生的?多半听到“剖”一字,总是失望地摇头。
都说怀孕生产是女人的鬼门关。虽然从没看过女人生孩子,可也知道,生孩子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电影上出现生产的镜头也一概都是女人痛苦扭曲的脸,大汗淋漓,大喊大叫,让人不忍触目。但是,为了孩子,我决心忍受人类原始的疼,忍受上帝当作惩罚送给我们雌性动物的原始之疼。然而,产前B超显示,孩子个头大,且脐带绕颈,必须剖腹。我别无选择地上了手术台。
手术室内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寒光四射。真冷啊,那种冷,冷得发白,冷得凄惶,冷得无助,仿佛穿着单薄的衣裳孤独地站在收割完庄稼的冬天的旷野。手术台的辅助搭台是塑料质地的,我把左胳膊搁上去,忍着凉扎针打点滴。不久,麻醉师来了,命令我:“侧卧,用双手抱紧双膝……”紧接着,一根小拇指那么粗的三棱针刺进了我的后脊梁骨,一阵钻心的疼。我恐惧,麻药通过骨缝穿进骨髓,稍有闪失,碰了哪个脊髓上的神经,我都会截瘫的。而且,麻醉药多少是会给孩子带来一些影响的。可是,不麻醉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是宿命,又有谁能逃离呢?
(三)
怀孕40天时,我的孕吐反应渐渐变得强烈。从最早的晨起呕吐,发展到每次进食后必然会产生恶心胸闷的感觉,只一会儿,就把吃进的东西吐了出来。有时甚至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发生剧烈的呕吐症状。整个食道火辣辣地烧灼着,喝水都有剧烈的疼痛感,根本就不敢也不想吃任何东西。胃里还不停地涨气,用手指轻敲,怦怦地像敲一面鼓。有时,勉强吃进去一点东西,却不是以前的味道,吃肉像嚼木头片,吃苹果像咬棉花,吃栗子像吃白薯……
父母家里、办公室的老旧家具明明已几十年了,我却总是闻到新鲜的油漆气味,胃里不时翻腾;走在大街上,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散发出的强烈的汽油味道,更是随时让我翻江倒海,痛不欲生。身体上的疼痛还是次要的,最让我担心的是,这样的呕吐会不会伤害到孩子?我无法正常进食,没有营养吸收,会不会影响孩子的正常发育生长?我打点滴补充进去的营养液是否安全?
就这样在担惊受怕和恍惚迷离中度过了日日夜夜。怀孕近4个月时,我去产检,医师告知怀的是双胞胎。消息传出去,许多人恭喜我,可我没有一丝兴奋。躺在B超床上,我讨好地焦急地询问医生他们的头围是否正常、手指足趾是否都是十根、唇是否完整……怀孕中期,器质性的残缺被一一排除,但先天的神经性疾病,是无法借助仪器先知的,只能抱了赌博的心态煎熬着。
长此,我无无可救药地陷入一种惧怕中不能自拔,患得患失,行卧难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音乐数着绵羊,在经过N种努力也无法入睡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向着漆黑的夜空逃遁。所有的风都兀自刮着,嘈杂地在我耳边呼啸,将我带向闪闪亮亮的银河系,在那里,无数颗星星簇拥着我,抚摸着我。我进入了一个无比香甜的梦境。
醒来之后,我知道我应该去往哪里了。我收拾简单的行装,潜伏到离县城几里地的老姑家。一个推开窗户即可见到松山松林的小村子里。老姑用原生态的小米为我熬制米汤,用自家房顶晒制的酸梨干为我泡水,热情善良的邻家大婶端来刚出锅的萝卜丝大蒸饺。老姑两个孩子,大婶生了五个,她们对我讲起那些生育的经过,语调轻松柔和缓慢,仿佛她们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生死瞬间,生孩子这件无比重要无比危险的大事和寻常日子的抱柴烧火做饭并没有什么区别。这种轻松温暖的感觉和那熟悉却久违的原乡味道的美食日日包围着我,我的焦灼终于痊愈。
走在明媚的阳光下,我开始在春风春雨春花中蓄谋秋天的果实。
终于,两个小东西出来了。身为儿科主任的二姨父戴着听诊器,把他们全身的小器官都听了,又用手摸了,最后宣告:俩孩子都特别健康。嘘——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很快要满月了,小哥俩起劲地吃奶,满足地打嗝,睡梦中蒙笑,醒后皱起小眉头,吭吭哧哧耍脾气,大声地啼哭。我终于放心,双手合十感恩仁慈的上帝赐给了我两张完美无缺的好牌。
( 四)
冬天到了,寒风起劲地拍打着窗棂。我的怀中却抱着两个热乎乎的安慰。
生命如此神奇!两个小东西寻找到了我温软的乳头,无师自通地含在嘴里,拼命吮吸。两颗小头颅频频点动,像小雏鸡啄米,更像在颔首致意,对母亲赐予生命的感谢。一种被吮吸后的畅快像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我微笑地低头吻着他们,感受儿子们竹笋一样鲜嫩的身体。如同雌羚羊用幼小身躯抵挡猎豹袭击、雌考拉背负幼子艰难生存、母燕带着雏燕一遍一遍练习飞翔……这是源自母性本能的天赋情感,是生命对生命延续做出的最可靠的保证。
哇哇——襁褓中的儿子哭了,告诉我:妈妈,我们饿了、尿了、湿了、寒了、寂寞了、害怕了,高兴了……如何让他们吃饱、吃好、穿暖、穿好,快乐、幸福、平安地长大成人……于我,该是一个多么大的题目。多年以后,我看见两个高大俊秀的阳光青年,面色或快乐或忧郁却无比刚毅地向着远方坚定地奔去……我看到了自己历经无数次艰难蝉蜕,抽丝剥茧之后写下的答案,看到了时间的河流开出的花朵,闻到了春天的禾苗拔节生长的气息。
抛下所有做姑娘时的懒惰、幻想与矫情,我变得异常勤快、务实且无所不能——每天清晨,天不亮就早早起床,先收拾一大盆尿布,洗、烫、刷、晾,然后煮牛奶,换小衣服,洗脸,把大小便,喂奶。
无数个夜晚,我拍着两小儿,编着一个又一个的童话故事,在他们睡沉后再轻轻抽出两条被枕得酸疼的胳膊。我学会了包各种馅料的饺子、蒸各种形状的面食、练就了红烧、清炖、醋溜、椒盐、番茄、孜然、糖醋等十几种排骨的作法,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出一道道味道正宗的清蒸鱼、水煮鱼、酸菜鱼、红烧鱼、糖醋鱼、啤酒鱼、烤鱼……在孩子们放学回家饥肠辘辘时神奇地端出一盘盘可乐鸡翅、香辣蟹、干锅土豆、蒜蓉烤虾……我研究我能看懂的他们的所有的作业,背诵他们所要背的所有古诗文,和他们一起看他们喜欢的电影和书籍,听他们喜欢的歌,一起挑灯夜读、谈古论今,一起促膝长谈、畅想明天,陪他们一起为着心中的梦想奔赴南北考场,在冰天雪地中祈祷考神的恩赐……在我疲惫至极要倒下时,在我支撑不住想要放弃时,那一片多年以前的秋天的叶子便摇摇坠坠在我眼前飞舞。
透过这片叶子,我总会看到一个无比美丽的蓄谋,并甘愿为此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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