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两棵柿树,父亲栽下已有三十几年。我钟情柔软的水果,柑橘,芒果、水蜜桃……柿子更是心头之好。每每想起它们,脑子里总先蹦出第一年采摘的场景,父母头戴草帽,各拎一只圆篮,篮子里装满橙黄的柿子,我们姐弟仨在树下雀跃。
摘下的柿子,大都未熟,要“焐”上十天半月甚至更久。为了让柿子熟得更快更均匀,母亲用过许多妙招——找一个大木桶,一层柿子一层谷糠,整齐码放;或在蒸笼铺上厚厚的楝树叶,柿子放其上,再搁到窗外的晾竿上晒,据说这种树叶会让柿子变软,实际效果如何,不知。还有一种,我很不喜欢,她将芝麻杆斩成短短的一截一截,插到柿子上。这个办法很奏效,柿子成熟的时间大大缩短,但吃起来不好,插着芝麻杆的地方成了一个个硬块,黑乎乎的,就像它受伤后结的痂。
等待柿子焐软的过程分外漫长。母亲一次次交待,柿子不能捏,一捏就长硬块,也曾严厉地呵斥。饶是如此,仍阻止不了我们对那个木桶不屈不挠的探索。我们总忍不住偷偷去捏,看它软到怎样的程度。馋虫难缠,柿子刚泛黄就拿来吃了。呼啦啦,涩味在口腔里迅疾弥漫,舌头麻木得说话都不利索,只得嘶哈着嘴扑向水缸,舀一勺水,喝了吐,吐了喝。有些柿子被捏得多,僵了,一直到入冬,表皮皱缩,却再也软不了。
彼时,能够吃到的水果实在少,这两棵柿树,成了我们对秋天最饱满最甜蜜的向往,极大地安抚了少年贪婪的舌头。种棵果树给孩子,似乎是父亲给孩子的爱里,最为绵长和不动声色的一种。
乡间还有卖柿子的,多为自家有好几棵柿树,吃不完,找篾匠特意打一副专门挑柿子的畚箕,行走周边各村叫卖。记得我们村有个麻脸伯伯,相邻的百庄村也有个姓方的老头,每年秋季都可见他们挑着柿子,边卖柿子边跟人们一路寒暄。时日流转,柿子从几分一个卖到几毛钱一个,这些熟悉的面孔都已远去,再也不会出现。今日想起,他们畚箕里整齐摆放的红柿子,依然历历在目。
及至年长,才知道喜欢柿子的名人真不少。齐白石,爱画柿子,尤爱青柿。因柿与事同音,画作常取其吉祥意,如“好柿成双”“柿柿安顺”……他借物送福,寄物咏志,不仅留下很多以柿子为主题的名画,更是自喻为“柿园先生”。
老舍先生回国后,居住在北京丰富胡同的一座小院,正房门前,他亲手种下两棵柿树,“丹柿小院”由此得名。在《想北平》里,他写道: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秋日,柿子成熟,先生都会亲自把院中柿子赠予朋友。
人们喜欢柿子,不外乎它好看又好吃。我家的柿子个大,呈椭圆形。如果焐得好,饱满红亮,像光洁丰腴的美人脸蛋,光样子就十分诱人。牙齿轻轻一碰,它薄薄的皮瞬间崩裂,果汁流淌,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
柿子好吃,却不能贪嘴。几年前,父亲呃逆不止。正值秋日,听人说,柿子能治此疾,他信了。十多日后,他胃病渐重,食欲不振,精神委顿。我赶紧陪他就医,医生在他腹部按压检查后,叮嘱尽快预约做胃镜。我担着心一直挨到胃镜检查的那天,结果出来了,胃柿石!虚惊一场,都是柿子惹的祸。后来才知道,可治呃逆的不是柿子,而是柿蒂。
秋风起,蟹脚黄。中秋后,螃蟹大量上市,不经意间,柿子忽然成了螃蟹的冤家,人们总是相互善意提醒,吃螃蟹就不吃柿子!我虽一如既往喜爱柿子,肠胃渐弱,终究不敢肆意大吃了。说是爱它,不过是多拍了些照片,颇有些叶公好龙的意思。如今柿子在乡村也成了最贱的水果,甚至不被当水果,任其挂树上,鸟儿喜欢,东啄一口西啄一口。入冬后,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掉落,偶有三两个,大雪纷飞时,还在树上飘摇,那点点黯淡的红,更衬出寒冬的萧瑟来。
我的女儿在树下,依在外公身边,举着叉子和网兜,捕捉那些泛黄了的柿子,惊喜的呼叫与柿子一同落入网兜。她早已超过了我第一次站在这棵树下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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