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看树影儿的好时候。北方多数木叶已脱,只剩横斜交错的枝干,日光月色,倒映于地,深深浅浅,疏疏落落,如墨笔描画,轻一笔重一笔。月下观影,极富意境,历来常被诗人歌咏。苏轼在《承天寺夜游》中写道:“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读后令人暇思无限,念念不忘。
年少时,乡村里没有光污染,天黑透了才点一盏煤油灯,灯焰短小,光线昏黄,一米之外,影影绰绰。天寒时候,为了省油,一般早早就上了床。孩子需要写作业的家庭和需熬夜做针线的妇女,才留一盏。灯下人的影子,被放大投到背后的窑壁上,人一起动,那影子也忽长忽短,宛如皮影戏。有时母亲也为孩子们做手影游戏,变出简单的飞鸟,兔子啥的。天气暖和,月亮又好的日子,整片大地,整个村庄的房屋都被浸泡在月色里。银白的月光,从鳞鳞的小瓦上流淌下来,泻于地面,闪着白光。晚饭后,大人们会聚拢到空地或麦场上,谈天说地,评古论今,或压低声音议论别人的家务事儿。孩子们则跑着游戏玩。捉迷藏的时候,因为人人身后都拖着一片影子,有时竟成了被抓住的破绽。静谧的月光,让大人们也格外好脾气,纵容孩子们尽情的疯闹。我们曾披着纱巾或花斗篷装鬼,和小伙伴们躲在墙角的阴影里,不是跳出来大喊一声,吓唬路人。但也到底不像,因为传说鬼是没有影子的。
我平日是个乖女孩,有天晚上,不知什么事被母亲拒绝了,竟学别人家的小孩,往村道中间一骨碌,撒泼不起来。母亲没有理我,故意和一起纳凉的婶子们悄悄回家了。我躺在地上。那晚月亮很好,村道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里。我怕被人踩到,故意躺在有月光的那一半,等啊等,指望她回来找我。过了好久,都瞌睡了,也没人理我。不知不觉中,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回家了,一片静悄悄怪吓人的,没奈何,只有自己爬起来,尴尬地揉着眼进了屋。母亲仍然装做没事儿人一样,打发我睡觉。从此一生中,我都很少和人怄气。那柔软的月光,是看不见的银鞭,抽劈掉了一棵小树多长的小杈。
念大学时候的生活,幽静又慢,人也心闲,月下散步的次数就多些。月圆之夜,整个花木扶疏的校园,都成了布满光影的梦幻世界,走在里面,人也纯化得像一颗剔透的星辰。
如今,有时候开会,或晚自习时,也常夜行。清冷的晚上,穿过小树林,走在人行道上,多次被树影吸引,留恋观看。月不必常有,路灯却是天天晚上亮着的。灯下的树影,比月下更清晰,线条更浓,恰如将路面当宣线来做画一般。只是没有月光那朦胧神秘的氛围。
很喜欢林逋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写尽了秋月下观梅之妙。仿佛能看到那月亮升起来,刚刚跃上墙头,瘦削的高士站于树前,硬朗简洁的梅枝,缀着朵朵梅花,散出阵阵幽香,临水照影般,倒映在黄昏的湖面上,一阵风吹过,点点碎瓣,飘落水中。
张子野的“云破月花弄影”来,讲的应是春月花影。云遮住了天上那轮冰盘的一角,地上有长茎的花朵,在风中娉婷摇摆,顾影自恋,脉脉有情。
影子好看的植物花叶不宜稠密。因影色单一,边缘不清,层次感不强,若密集了则黑乎乎一片,难见美感。读研的时候,傍晚时分,吃过晚饭从食堂回来,新月初上,路过一面粉壁,见有一大棵初春的花树将扶疏的枝条印于其上,轻风吹拂,款款摆动,简直绝妙。郑板桥当年,即见窗纸上竹影,遂悟画墨竹之妙法。
除了月下影子,张子野的“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是讲近午日光中的影。“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应是风中之影。写尽影之美好,难怪人送他雅号“张三影”。
《承天寺夜游》中苏轼最后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月亮千古不变,但能“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者,非有情趣之人不能也。有情趣,还需心闲,倘为名缰利索日日煎心,自然不能够有心情。而寺庙之幽,中庭之静,又为时下人难遇之境,便有,也难得赏月之友如张怀民也。
20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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