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哇---呜呜---哇哇哇哇---一支锁呐率先哭起,深秋的夜里,冷风嗖嗖,悲声四起。
黑红的棺材,金箔描了奇异花的图案。棺材头到棺材尾,两边长幼有序高高低低跪着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厚厚的麦秸秆铺在跪倒的膝盖下腿下,支撑着的手掌下,还有忍不住颓然伏地的胳膊肘下。麦秸秆上,还有忍不住滴答落下的眼泪和挂不住掉落的亮汪汪清鼻涕。
我在跪倒伏地的行列里抽抽答答,放不开嗓嚎也眼泪花花。我行九,大家庭成员齐聚,才找到自己的位置。行一到行十一,都是千金丫头赔钱的命。行十二,在我母亲的怀里哺乳,他是唯一带把嫡亲的孙子。
棺材里,安稳地躺着我的爷爷。一张黄表纸遮住了他的脸,后来换了紫色图案丝绸方巾。诡异地闪着紫绛光亮的方巾下面,他的表情应该是笑着的。
我见他笑出眼泪,苍老的脸凑过去,亲一下小十二湿淋淋挂着亮晶晶尿滴的小雀儿,忍不住,笑着弯腰又亲一下。
我母亲说:倒掉吧,爹,这小锅饭不能吃了。
爷爷乐呵呵:怕啥?我吃呀!童子尿还是一味中药嘞!
我呆愣愣傻乎乎,看着爷爷端起灶火上的小锅,把白面拌下的圪瘩汤倒进自己碗里,稀哩呼噜吃得蛮香。他明明也看见小十二被母亲横抱着灶前取暖吃奶,小雀儿喷股闪亮冒着热气的液体,不偏不倚,划道弧线,一点不剩全部落进给他做着饭的小锅里。
伏身低头,哀哀地看到一堆麦秸秆中,竟然有一棵秆头还有半个麦穗,空壳里残存着一颗苍老的麦粒。我在它细碎微弱的香气里哭泣。
恍惚着,我又跟着爷爷进了饭店后厨。年关将近,门外响着零零星星的鞭炮。他从高高的灶台上大大的蒸锅里拿出许多花馍,小馒头白生生圆溜溜的脑瓜顶上,左七右八盘绕出一朵朵美丽的花朵,每一片花瓣尖都点染了红粉颜色,花朵四周,面捏出小小的翠绿叶片。他认真地把花馍一个一个放进竹筐,盖上一块蓝围巾,很庄重地对我说:悄悄拎回去,谁也不让看见。这是过年供献老爷用的,可不敢贪嘴!我知道他说的老爷法力无边长着天眼,大人小孩做什么心里想什么,统统知道得一清二楚,爷爷的说法是:老爷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呢!我挎筐出门悄悄回头,见门楣上写着“红星饭店"四个大字。
可我在向阳旅店的帐房里也见过他。一把乌红锃亮的算盘,一本密密麻麻的帐册,爷爷戴一副圆圆的老花眼镜,算盘珠子在他的手指上下拔动里脆亮地噼里啪啦。
我想爷爷还应该是一个中医大夫,他修长的手指细长又柔软,小拇指留着干净的长指甲。他翻开一本厚厚的医书,指着一株植物盛开的叶片小到无法辨别的花朵,教给我念:穿心莲。
大伯二伯和我父亲却说,爷爷是一个私塾先生。他们都在子乎者也摇头晃脑背诵卡壳时,挨过自己父亲的板子。
唢呐声声,呜呜哇哇。我托着木盘带着妹妹转到灵前祭拜,举香抬头看一眼黑纱相框里慈爱的爷爷,低头俯进麦秸秆的透骨薄凉。三叩抬头,看见贡桌上盘盘碟碟,十二种水果模样的花馍,红黄绿紫颜色夸张,冰冷冷地精致逼真。数不清的麦子粉身碎骨,历经揉搓捏蒸千辛万苦,都在这哀哀恸哭里无言沉默。苹果桔子柿子石榴香蕉萄萄梨,一样样数点过去,北方偏僻小城,恐怕很多人一辈子到死都不可能见过识全。
亲亲的爷爷就这样突然走了,他再不能摘一枝雪白的槐花带我到胡同里溜达。我再也听不到他笑眯眯低声却清楚地唤:九儿小懒虫儿。我是小九,我的爷爷恰恰在我九岁突然故去,一去永不回来。去的人心屈活着的人更屈,我哇地一声嚎啕,那些花灵灵的水果花馍也跟着大哭起来…
爷爷最终和他的父母妻子在一块麦田旁的土崖下相聚。从此他能年年听到麦苗抽穗拔节的声音,也能听到风吹麦浪唱起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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