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者
钓者在“蚁”群中,焦急的眼神,期待鱼儿上钩。
我在劳务市场的“蚁”群里寻找合适的钓者,年龄大的不行,怕登上高高的脚手架眩晕。女的不行,胆小,没登上脚手架浑身如筛糠般。维族不行,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来到工地没法交流。出门时,老婆特意叮嘱我找几个年青的,手脚麻利的。
市场不大,是各地民工自发的一块三角地带。
东北角小花园边是河南人的地盘,河南钓者聚集这里,叼烟卷的,晚上没睡好打着呵欠的,伸懒腰揉膝盖骨的,无论什么姿势,他们目光是一致的。鱼儿游过来的时候,各地钓者蜂拥而上,询问来找人的老板:干啥活?多少钱?中午管饭吗?
西南角马路边是甘肃人的地盘,我对甘肃男人特别敏感,他们经常抽旱烟,衣服上发出一股浓烈的旱烟味,嘴巴一咧,黑黄的牙齿露出,齿缝间冒出一句话:你寻撒。
我走到四川人的地盘,立刻被一群矮个子男人、女人围住:老板儿,老板儿,多少钱儿一天。热情与急切裹住了我,期待与渴望也裹住了我,使我没法脱身。他们用语言捆绑了我,我不敢开口回答,用笑眯眯的眼睛寻视人群,看看是否有合适的人。我慢慢移动脚步,蚁群也随之移动。河南话掺和进来,冒着旱烟味的甘肃话也掺和进来,甚至呜呜啦啦的维族话也掺和进来。我想逃脱,不想这样一直被围着,各种眼神,我无法选择,甚至不想得罪他们的期盼。
二零一五年的新疆,我所在的地方,农业并不景气,建筑业更不景气,我若不是因为去年的活底子,估计与他们一样,同样得四处找活做。麦收,一部分人回去了,又一部分人来了,然后又回去了,这样来来回回,四处奔波。
三角地带的钓者到春节才回去,夏天种西瓜的人来了,拉他们摘几天西瓜,种葡萄的人来了,拉他们收几天葡萄。
钓者是他们的自称,这样找活,类似钓鱼,钓鱼是他们之间的行话,来找活的自然是鱼,大鱼,小鱼,肥鱼,瘦鱼。钓者有自己的选择,有搬家的活,就不干地里的活,搬家活时间短,钱多,有街道的活就不干工地的活,街道的活比工地的活轻巧,不累人。
我脱身后,刚想骑车离去,看到马路牙子上站着两个孩子,十七八岁,稚气并未褪去,脸色凝重,焦急,怯生生的,两只手揣在裤子兜里。直觉告诉我,这是两个学生,或者是刚毕业的学生。儿子第一次跟着我出门也是这样怯生生的,作为一个农村孩子,考不上学只有去打工,这是唯一出路,村子里,青壮年都出门了,村子变成了空的。很多人进了工地与工厂。
他们没有与那些人一样围着上钩的鱼儿,但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要找活干,我走了过去,他们看我到了跟前,搭讪道:老板,找人吗?我点点头。他们又问我多少钱一天,干啥活。我一一作答。谈话间,很多人围了上来,我急忙告诉他们,你们愿意干,咱就走。他们说干。
路上他们告诉我来自宁夏西海固。西海固!我心里惊了一下,西海固的招牌是张承志,其实能惊到我的不是张承志,而是一个与我一样在工地上滚爬而又喜欢文字的马慧娟,我知道她与这群人一样也是钓者,不过她在西海固,我在新疆。
我压住这些,没有问他们,我问他们怎么从宁夏跑到这里,话刚出口,我感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来到这里就是打工,挣钱,不是为这,谁跑这么远。他们一个没接我的话,默默跟在我走,一个紧了一下脚步与我并排走,说刚毕业,没啥出路,同本村人一起跑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腼腆。另一个孩子忽然接话:他十三岁就不上了。这个孩子边说话,边跟了上来,我问为啥,他说没人管,不喜欢就不上了呗。这句话我儿子也说过,当时我气得想狠狠打他一顿。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为啥会出现厌学态度,外甥初中未读完就跑到东莞,初去,进不了厂,无奈,只好在劳务市场做了半年钓者,东莞的鱼儿看似很肥,最后钓者讨不到钱的比比皆是。
我与妻初来新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
站在街头,呼啸的风吹得我浑身发抖。妻问我怎么办,我默不作声,望着来往的人群与车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来的时候,虽然有思想准备,但是真正到了这里,与想象截然不同。我一个人去北京的时候,可以迁就,旅馆住不起,睡网吧,现在不能去睡网吧的。
我拖着行李,妻在后面跟着,一前一后,寻找了三四个时辰,终于在一条小街上找到一个小旅馆,每人二十五块。躺在暖暖的床上,看着妻无神的样子,我真想大哭,她这辈子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妻看我眼圈红了,安慰我:你在,家在,无论你到哪里,都是家。
我们在旅馆住了下来,一边找房子,一边找工作,妻买来好多张本地报纸,我打电话询问多家公司,工资都很低,一个月干下来除了房租、吃饭,基本剩不下钱。
来的时候,都说这里遍地是黄金,我真不知道黄金在哪里,这里的工资还没有内地高,为啥都蜂拥而来呢?偶尔与一个房客闲聊,得知在劳务市场钓鱼能挣到钱来,小工一天一百多,大工二百多。我似乎看到黑夜前的黎明,这样的工资比家里高多了,那一晚,我兴奋,半夜没睡着。
黎明,我与妻早早起床,胡乱吃些早点,匆忙赶往劳务市场。
钓鱼,对我来说不是陌生词,但是,今天钓的不是真鱼,算是一个借用词。当我们赶到劳务市场时,已经有很多人在哪里等候了。
劳务市场在汽车站附近的一个空场上,几株改良后的榆树枝条,蒙着一层薄薄的雪,风吹过,雪或落或飞。枝条上,榆钱嫩芽怯怯地露出头来,观看榆树下的钓鱼者,在焦急的等待鱼儿上钩。
我与妻走进人群,找了一块路牙石,把一张招工的报纸垫在上面坐下,又把夜里做好的木牌子摆在跟前,上面写着水电暖改造。妻笑我字体不好,说我这样的字胆敢摆出来见人。我说咱不是偷抢怕啥,咱靠技术与力气挣钱吃饭,没啥丢人的,字写的再好,技术不好也不行,技术才是硬道理。
我低着头把工具包揽在怀里,下颚放在上面舒服,耳朵接收的声音都是各地方言,他们与来找人的雇主讨价还价,声高声低。成交后,走了一批人与叮叮当当的工具。我两只眼睛搜索着鱼儿,心里渴望着有人来找我,等了半天,看好多人都走了,还没人来找,我低下了头,眼睛转向地上的鞋子,地上活动着各种鞋子,千层底、运动鞋、军用胶鞋、旧的、新的。
汽车站的喇叭使劲嚎叫着,呼喊着去各地的旅客,背着包袱的民工一拨一拨的进出,为了能挣大钱,他们与我一样从几千里外来到新疆,找到活的人笑嘻嘻的,没找到活的人脸色能拧下水来。我不看他们了,继续等待雇主,一个开着车的雇主到来,会有一大拨人围上去,争相介绍自己会干什么,当狠心的雇主出了一个最低的价格,大家顿时泄气了,又像丢皮球一样,丢下这个雇主,散开了。
三天来,我们没找到一个雇主,听他们说搞水电都被装修公司垄断了,他们连骨头带肉一起吃掉,自己不会干,就下包给自己的亲戚与朋友,然后吃些回扣。雇主们掏了高价换来的与我们低价一样的活,他们信那些皮包公司,其实干活还是与我们一样的人干,妻说他们的脑子被毛驴子踢了。
最终,我放弃做街头钓者,在这期间,我在一个没有改造的小村找到了房子,房东告诉我,原来的租客找活是登报纸打广告。打广告!我有点惊讶,这不去也是另外一种钓法吗?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也打了广告,看看能否钓到鱼儿。
几天过去,当报纸登出来,果真有人打电话,我欣喜若狂,抱着妻亲了几口,老天爷不会把我们赶回河南去。
在这个城市,我做了两年广告钓者,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最终一个朋友介绍一个工程,我才真正退出钓者市场,我信了一个朋友的话:“只要坚守,定能融城”。其实,我心里一直忐忑,如果这个工程完了,我是否还要继续做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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