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耳勺儿爷爷
那个时候,只要天儿好,十字路口,红星百货商店侧门台阶下,他总坐着马扎在那里。
他身前立个箱子,比膝盖高出一些。体积不大,木头本色纹络,有五只推拉滑溜的小抽屉。爆米花黝黑乌亮的手拉风箱,比它宽,厚,没它高。他要知道我这样拿他的箱子做比较,眼珠子会从老式圆镜片后面蹦出来。
T字形木架,固定在木箱背后扁长的铁箍里。木架横档,薄板上匀匀地布一排小圆眼儿,分别挂着做工精巧的挖耳勺儿。铝的白,铜的黄,闪闪亮亮,一串串一链链,晃晃悠悠,像春天里屋檐下挂着的雨帘儿。我们小孩子没事常爱围在他的木箱子前。
有个男人,二分钱,要买三分钱铜的挖耳勺儿。我看到他的眼珠子蹦了一下,几乎要跳到光亮的镜片外头,花白的山羊胡子抖了抖。他手里的小锤儿没停下,叮,一下,叮,一声儿,不快不慢敲在铁砧上。 声音不大,细听入耳,不用心容易忽略。敲击过的细小铜棍儿捏在指尖,他的胳膊尽可能一点点向前往长里伸直,不错眼珠盯住看,又把胳膊一点一点边往回拉边继续盯着看。那神情,就算手里捏着根柴火棒儿,他也会盯住琢磨,敲呀敲呀敲,一点不烦。平时也这样。那人在他摊前站半天,没人搭理,自个悄没声儿走了。
常年穿灰青色中式对襟布褂,挽雪白袖口。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和宣传画上小人书里地主老财账房先生一样。他对我们小孩板着瘦削的脸,不露一丝笑纹,对大人,说话也不和气。
我有案底。他冷冷地对戴着红袖箍的男人说,声音不大,能听清清楚楚。红袖箍身后,涨红着一张黑脸的乡下人,低眉顺眼拎只装了野蘑菇的箩筐。听到他回答,红袖箍仰脸想了想,看了他一眼,瞪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人,一前一后走开了。
三叔从外地回来,带我去给他拜年。他俩屋里说话,又说到屋外。三叔让我喊他爷爷。
他弯着腰,胡子抖擞,上面有亮晶晶的唾沫星儿,枯瘦的手指,指点着门框上红红的对联,考我认几个字。他告诉三叔,这是他自己编写的对联---你看看,去年癸亥年,“癸亥百业大丰收"。他摇着头做掐指动作---今年就是甲子年,形势一年要比一年好,“甲子更上一层楼”。我这对联不四旧,够革命!
我的手在裤兜里,攥着他用小四方红纸包了,送给我的一串小玩意儿---一个铝的一个铜的挖耳勺儿,一个铜的一个铝的剔牙板儿。上面敲着兰花和小蝴蝶儿。
小手工业者。无子嗣。这是从三叔那里知道的,关于他的全部。
他写的字,精瘦细长,像极了他自己 。那个时候到现在,我见过的对联标语,没找出过一样的。那幅对联上,丰字的一竖,由粗到细,逐渐成一个尖儿,像极了他倔倔的山羊胡子。
前院奶奶
粽子一样的小脚,左一歪,右一歪,让人担心走着走着会随时摔倒。她整天一手端着饭碗,一手举了舀满饭菜的勺子,前后院追着她的两个外孙,大宝大宝,再吃一口。二宝二宝儿乖,再替奶奶吃一口饭饭。哎呦呦,我的小祖宗哎。
她还仄歪着小脚,追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带我家大宝二宝儿玩吧,带上我家大宝二宝儿一起玩。她在我们身后急急地喊。
前院屋大,院子窄。一条踢出坑洼的木头门槛。后院屋多,院子大。没多会儿,她又会追着我们小孩子骂,骂我们欺负她家大宝二宝。骂骂也就算了,还想着要追上我们,让我们给她家两个宝贝赔不是。凭啥?!兵兵瞪起一双大眼睛,涨红小脸---他俩不守规矩!耍赖皮!不和他俩玩啦。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拿眼睛剜他们祖孙---不讲理!
我们这些小孩子不像地上的石头桌子边的角,任由她踢打,替她磕着碰疼的宝贝出气。她的两个孙子,看一眼撒欢的我们,看一眼她的脸,有盐没醋地干嚎。
她常拉了哭哭啼啼的两个活宝,堵到别人家门上,要那家大人说好话哄。有一次,还抓住我,她一只手拍着自己另一只手,在我后背上佯装打过两巴掌。
兵兵奶奶不买她的帐。你家娃宝贝,俺家娃儿还是金疙瘩嘞!小孩子斗嘴吵架,大人掺乎什么!她当然不干。后院花池边上,俩小脚老太太,弯腰直脖,斗鸡一样院中对着吵!
浑不讲理。院子里的大人们也头疼,她早年守寡,护着自己宝贝独生闺女,如今又老母鸡一样护着两个外孙。按理说,大宝二宝应该叫她姥姥,可她偏说当年自家招的是上门女婿---住我们家三间大房子吃我们家饭穿我们家衣裳,不是招女婿是啥!她和亲家吵,吵了很多次,捍卫了自己的奶奶地位。最后,两个孩子,大的随了她闺女姓,老二随了女婿姓。
惹不起躲着走。大人背地里交待我们。偏偏那两个小家伙不安生呆在他们前院,喜欢到后院和别人玩。又爱半路反悔不守游戏规则,不招人待见。
我们玩着玩着,瞧见弟兄俩过来就躲,跑,他俩在后面追,老太太歪着小脚追着喊。
奶奶!二宝淘气,往我家吃水的铁桶里吐唾沫,我追撵上捉住他的胳膊,拖去向她告状。她反倒说我,大的和小的计较,不知道让着小孩子。把我家二宝儿撵跌倒了摔着咋办?看着她那张黑瘦的老脸,气得我大声喊---真想把我奶奶从棺材里喊出来和她对吵。
大宝二宝先后上学。很少在院子里见到她了。
夜深人静,突然听到鬼一样嚎---啊呀呀,你要打死我了。她哭喊着自己闺女的小名,哎呀呀,我要死了啊,疼死我了……大宝啊二宝儿,给奶奶揉揉,给我端碗水喝吧…… 不耐烦的呵斥声响起……接着她家窗户被擂得通通通地响,震得我家窗户纸跟着哗啦哗啦。前后院被她哭闹得不安生。大概一个多月,夜夜如此。
瘦,瘦成一把柴火棍儿了。夜里再听不到她的嚎喊,各家大人一个挨一个前去探望,回来抹一把脸,望望天,悄悄说。惋惜,叹气,人活得不容易。
大伙儿忘记了平日里的腌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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