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父亲斜躺在沙发里,发出轻微的鼾声,爱人轻声叫了叫父亲,见没有反应,就上班去了。母亲眉头皱了一下,没有中断和我的说话,在我看来,母亲所有的念叨只是针对我一个人,父亲和爱人都是背景。
母亲背对阳台窗户,光线从背后投射进来,她的脸色显得有点暗,像是还没有完全从自责中走出来。前段时间爱人患心脏病在家休养,我在外地学习,想请母亲来帮着照看几天,母亲说她一个人种树浇地忙不过来,阴差阳错没有来成,虽然后来送来五百块钱,但是婆媳之间的隔阂自然产生了。父亲及时救火,从外地接连打来几个电话,并从工友中间寻来两个祖传秘方,帮助爱人疗养。在这个过程中间,母亲从来没有主动打过电话,像是有意回避着什么。
进门的时候,母亲手里提着西瓜和猪排,西瓜是黑皮的,叫黑美人的那种,猪排是带脊椎骨的,价格比肋排便宜些,这两样东西母亲自己平时舍不得吃,这是专门买给孙子的。母亲这次进城是随父亲赴宴,或许也想借这个机会缓和一下婆媳关系,她嘱咐将排骨放进冰箱里冻起来。相对于父亲的不拘小节,母亲是小心的,像一个教徒,言谈举止间透出十分的自省和隐忍。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早年间的火爆脾气如同白嫩面皮,慢慢没有一点影子。晨光中,母亲身材臃肿,头发花白,像是太多元气被委曲、自责消耗掉。
父亲窝在沙发里,沙发陷进去一大块,像是对父亲的体重不太习惯。沙发买来两年多了,靠背洗过几水,颜色稍有些变淡。不远处有一盆叶片舒展颜色翠绿的君子兰,与苍老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我紧挨着父亲,几乎能分辨出鼾声的细微变化。鼾声如水,漫过某种沟壑,让人想起从前。从记事起,我便隐隐察觉到自己与父亲之间的距离,父亲像一只成年狮子,让人既着迷又害怕。弟弟生下来以后,有那么几天,我发现父亲坐在里屋炕上,几乎不出门,偶尔从窗子朝外看,眼神不再凌厉。后来隐约知道,父亲做完结扎手术,正在养刀口。我一直担心,父亲会因此元气大伤,虽然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元气是什么。
顽劣与好奇的天性驱使我模仿某种场景,用自制铁丝弯刀将马勺子(一种类似于蜥蜴的小爬行动物)的肚子剖开,取出黄色的卵,看它逃之夭夭,最后慢慢死去。田野上空,风轻轻吹着,云朵慢慢变幻着各种模样,分开然后聚合,像一个永不停歇的谜。我无法想像父亲皮肉被利刃割开的场景,无法想像麻线一下一下穿过皮肉缝合的感受,也无法想像曾经有那样一只手,如此轻易地跨过我与父亲之间的沟壑,窥探父亲的隐私,一如鼾声流经的隐秘通道。
某一刻,父亲终于从某个隐秘通道中走出来,夸张般打了个哈欠,粗糙的大手在面皮上摩挲了几下,衣服纽扣上映出晨光的亮影。对于母亲的念叨,父亲一点也不关心,很快将自己埋进一团烟雾里。
得知儿子上学去了,父亲掩饰不住一脸失望。晨曦透过阳台玻璃洒进来,一只空鱼缸缸壁上显出曾经的水印。父亲默不作声点燃一支烟,望着儿子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出神。我把别人婚宴上给的烟统统拿出来,父亲面露喜色,像得了宝贝,对爱人说这种烟的价钱、味道,说自己平时抽不习惯。爱人满脸堆笑迎和着,委婉劝父亲少抽点,还顺势让母亲帮着做工作。母亲体会到爱人传递出的善意,像是找到了同盟军,声调高了许多。父亲似乎很享受,嘿嘿一笑,酡红面庞瞬间淹没在一团蓝色烟雾里。夹杂着询问病情、介绍打工情况的家常话,气氛慢慢热络起来,说起中午的宴请,爱人再三叮嘱,千万别让我喝酒,似乎儿子只有亲爹娘才能管得住,这多少满足了父母的一点虚荣心。
在父母面前,我似乎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上学、工作、成家、买房,教育孩子,事事都被他们“管”着,记挂着。父亲略好些,每次与我见面或是通电话,只是过问一些工作生活大事。母亲说,父亲表面上不管,其实事事挂在心上,说一想起我每月要还的房贷,想起接下来我的儿子慢慢长大了,上学成家十八下里花钱,半宿半宿睡不着觉。其实母亲心更小,她心疼儿子,总感觉农村出身家境不好对儿子是一种拖累,觉得儿子在媳妇面前直不起腰来,一个大男人下厨房就是最明显的例子。母亲对我既心疼又失望,悄悄告诫我的儿子,好好念书,长大了干大事,千万别摸锅台,爱人听后啼笑皆非。每次进城,母亲总是闲不住,又擦又洗,把对儿子生活状态的某些不满和对儿子的心疼化成一通劳作唠叨,父亲只管抽烟喝茶看电视,笑话母亲天生一副劳碌命。晚上回家发现,家里被母亲收拾得焕然一新,酒柜边上搁着同乡送给父亲的白酒,父亲没有带回去,这让我心下略有不安。屋子里空荡荡的,母亲的念叨和父亲的鼾声消隐在窗外夜色里,风吹起白色窗纱,在灯光下荡来荡去。
父亲与中午宴请的三个同乡有着几十年的老交情,按照庄乡辈分我分别称呼他们“爷爷”“姨父”和“姑”。见面时,姑略带歉意地说家里没好酒也没带,父亲连连摆手指着我带来的酒说,不用带,有酒,有酒。父亲的表情略显尴尬,像是事先没想到出会现这种局面,为人家带酒破费心有不安。父亲与他们虽说逢年过节有时候也能见上一面,但是彼此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如今父亲一大把年纪,儿孙满堂,却还得为稻梁谋,撇下母亲一个人在家,这自然会让父亲的好强大打折扣。
父亲的好强是出了名的。当年我刚考上学时,父亲曾着实风光了一阵子,三天两头摆宴庆祝。他在写给我的第一封家信中嘱咐我,往家里写信,信封上他的名字后面要注上父亲(大人)亲启。再后来我毕业,父亲顶着一头的高梁花子,带着我求爷爷告奶奶,用他的话说,花了一些扔进水里不响的钱,终于将我的工作搞掂,这件事给予父亲极大的成就感。可是现实是,直到现在自己做了父亲,我并没有以事业的真正成功给父亲带来所谓的荣耀,也没有给父亲的生活带来实质性的改善。
宴请安排在离单位不远的一家小饭店。三个人都是骑自行车来的,其实姨父有车没开,像是为了顾全大家面子。我点了父亲母亲平时吃不到的麻辣小龙虾、炒海蛤、地锅鱼,配以几个家常菜,最后面食上的炝锅面,用姨父的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父亲回来过麦,正好给父亲接风。我指着主陪的位置让父亲坐,父亲抓住爷爷和姨父的手略显谦让,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坐在那个位置。姨父叫着父亲说,哥哥,今天你就坐那里,谁让你是华子(我的小名)的爹呢?!笑声夹杂在附和声里,父亲勉强落座。菜一道道上来,父亲略尽地主之宜,给爷爷和姨父每人夹了一只小龙虾,自己也夹了一只,可是他明显不知道怎么吃,还是姨父眼明心细,给父亲作示范,把虾肉剥好递给父亲,让父亲蘸着汤汁吃。父亲表情有点不自然,一双大手对付一只小小龙虾明显不灵活。母亲紧挨姑坐着,让菜吃菜的间隙低声说些悄悄话,花白的头发凑在一起,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席间的握手寒暄、把酒话往昔,并没有减少父亲藏在心里的拘谨,他调动起自己的全部交际经验,试图拉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同以往在老家宴请农村亲戚时的豪爽相比,父亲的言行举止有着明显节制,酒不多喝,菜不多吃,连平时最爱的烟也没有抽一支,这让我大感意外,隐隐感觉到父亲的不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的气氛慢慢升起来。空调吹出冷风,拨动父亲头上为数不多的发丝,枯黄中夹杂着花白,让父亲的酡红面色更为明显。大家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对父亲在天津打工的事不寻根问底,用劝酒让菜、回忆同龄人某某趣事,用父亲当年去接从部队回来探亲的爷爷等等,来冲淡彼此之间存在的诸多差别。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安排这场宴请的合理性。
爷爷和姨父都是善意的,谈话间隙,他们以尽兴喝酒偶尔斗嘴来向父亲表示某种亲近,这让我由衷感动,我相信父亲能够理解这种善意。当有人无意间谈及退休工资收入时,巨大的心理落差终于打败了母亲小心维护的矜持,她的基于农民身份的自嘲令席间气氛略显尴尬。姨父及时解围,说什么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那句话早过时了,现在流行人比人活着,货比货留下……宴席接近尾声,爷爷满脸堆笑,叫着我的小名,小心措词,说你爸爸你娘年纪都大了,你们弟兄三个你最出息,在城里上班,以后对他们,昂……我举杯示意,说懂。我这样说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言语,父亲母亲满脸文章,不知道说什么好。
宴席结束后,父母急急忙忙赶到家里,如愿以偿见到了他们的大孙子。听爱人说,父亲见到儿子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怎么了?又黑又瘦的?!儿子表情略显扭捏,说打球晒的。母亲把父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让儿子自己切西瓜吃。在父亲母亲的鼓励下,儿子向爱人示威一般,一口气吃了半只西瓜,父亲母亲喜笑颜开。父亲掏出一百块钱放到茶几上,说爷爷挣钱了,这是给你的,自己买点好吃的。
我没有在场,但能想象当时的情景,父亲面如重枣,一只只老年斑更为明显,他吸着烟,带着微微酒意,露出自豪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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