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逃的鬣狗_经典散文_.

  阳光越过屋脊投奔过来,在我的身前塑成一个移动的影子,斜斜的,小小的。与别的身影不同,影子中横出一枝枪,枪托在右,枪口在左,随着步伐移动一下一下抖动。是一枝真枪。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真枪。是一枝步枪。淡黄色的枪柄,乌黑的枪管、扳机、准星,黑洞洞的枪口深不见底。它与我当时的身高差不多。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正是午休时间,村子里少有人影人声,牲畜们吃饱喝足也在打盹,只有树上的知了不停地嘶嚷,欲要唤醒沉睡中的人畜和大地,来看看这个小小的人儿————他竟然抱着一枝真枪。
  
  我抱着枪去民兵连长家。从我家到民兵连长家不过300米。出门经过村小学操场,上坡过一小片树林,右拐到南北胡同,从北数路西第二家就是。
  
  我一路走得很慢,走了这步忘了那步。因为我在研究那枝枪。
  
  其实我以前见过枪,可惜不是真的。是村里唱样板戏用的道具枪。有步枪,也有盒子枪。都是用木头做的,按照真枪的大体比例,削出枪的形状,涂以颜色。也有枪管、扳机、准星,可惜枪管是实心的,没有挖孔,虽然也涂了黑漆,但是时间长了掉色,露出木头底纹,一看就是假的。那些道具放在西屋的一个黑色大柜子里。除了那些枪械,还有乐器,比如铙、镲、鼓、锣等等。有时候大人不在家,我和几个伙伴悄悄拿出来玩耍一通,有拿枪的,有举刀的,分好坏角色,按照小人书上描绘的影像故事厮杀一通,极其有趣。
  
  我举枪瞄准。先瞄了几棵树,然后试着瞄树枝上嘶叫的知了。知了很小,瞄起来很费劲。几只鸽子从洪刚家飞出来,在院子上空盘旋飞舞。我顺手抬起枪管瞄那些白色的灰色的鸽子。还没等我瞄准,它们就飞走了,空中荡响着悠扬的鸽哨,像是炸弹爆炸后形成的一圈圈的冲击波,披头盖脸朝我俯冲下来,反是它们将我瞄准击毙了。我冲着远去的鸽子假装扣动枪机,口中发出啪啪的声音,过了一下嘴瘾。
  
  还是真枪好玩儿。抱着它感觉心里很激动,有点热血澎湃责任在肩的意思。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司号兵右手握冲锋号嘀嘀嗒嗒一吹,连长盒子枪一挥,同志们,冲呀!我立马就能冲出去,杀敌立功。那一刻,我就是一名英勇的人民解放军战士,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系绑腿,踏布鞋,头上是威武的军帽,上面佩着红光闪闪的五角星。
  
  可惜现在我身上一件军人的装束也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也不像。头是平头,没有军帽;上身赤裸,没扎武装带;下身穿着短裤,没有系得紧紧的绑腿;光脚穿布鞋,右脚的大脚趾露出头来想要喝水。太离谱。还有,我的个子太矮了,真正扛起枪来一点也不协调。
  
  虽然现实与梦想距离太远,可是这仍然无法消除我内心对于军人的崇拜,对于打仗的向往。要想打仗得先会用枪,可是我连枪栓都拉不开————简直太笑话了。这么难得的机会,该要珍惜才是。于是我一遍遍用力地拉枪栓,学着民兵连长的样子。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
  
  当时民兵连长正在我家喝酒。我拿着道具枪,从门缝里冲着院子里的鸡鸭猪狗瞄准射击。民兵连长脸红扑扑的,脚步趔趄从茅房出来,拍了拍我的光肚皮,问瓜熟了吗?我说没熟。他哈哈笑着,问我会打枪吗?我说当然会。他问我会打真枪吗?我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没见过真枪。小子,等着,大爷让你见识见识真枪。说完,他真地回家把枪拿来,熟练地拉开枪栓,扣动扳机,作射击状————那样子简直帅极了。玩儿了一会儿,他把枪递给我,让我把枪送回家去。嘱咐我路上别贪玩儿,快去快回,谁要也不能给。
  
  上了坡穿过小树林,我继续用力拉枪栓。有一次都拉开一半了,终因力气不济又弹回去,不小心把肚皮夹了一层白印,痛得火烧火燎的。
  
  从洪刚家屋后经过,见洪刚正在屋后的池塘边上钓鱼。这家伙运气不错,一会儿功夫钓上来两条小鲢鱼。小鲢鱼被从水里扯上岸来,作垂死挣扎,最终被洪刚用柳条穿鳃而过。他兴致正高,根本没注意我抱着枪。我也不想让他看到,省得他抢我的枪。鼾声阵阵从屋后的小窗户里传出来,那是洪刚他爹老海在酣睡。
  
  拐进南北胡同,我继续低着头朝前走。有人叫我小名,我顺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小牛子。小牛子姓张,名叫洪志。村里人习惯叫他的小名————小牛子。按辈份我该叫他大爷。
  
  我叫了一声大爷,准备走,被小牛子叫住了。他朝我晃了晃手里的甜瓜,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迟疑了一下,瞬间做出判断:先不管什么解放军了,甜瓜要紧。现在想来我当时的意志是多么不坚定呀,刚刚还想像着冲锋陷阵杀敌卫国,这会儿一个甜瓜就把我给俘虏了。
  
  我走过去,在小牛子身边站定,手里抱着枪,盯着他手里的甜瓜。他朝我笑了笑,露出黄白的牙齿————其中一颗牙是镶过的,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他把手里的烟蒂扔掉,用脚碾灭,把甜瓜递给我,说去压水井上洗洗吃吧,吃完了再摘,那边地里还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南墙跟底下种了几棵甜瓜秧,隐隐看见有几个小甜瓜在茎叶间若隐若现,很是诱人。甜瓜秧的旁边种着茄子、辣椒。茄子紫,辣椒红绿,给小院添了几分生动,很有些豆棚瓜架的田园风味。这些景色在我看来只是平常。
  
  我顺手把枪递给小牛子,去井边压水。清凉的水被一下一下压出来,流进下面的水桶里。水桶墩在一个砖池子上,池子连着一条浅浅的沟渠,通到不远处的菜地里。我把甜瓜洗过,擦了擦上面的水渍,迫不急待地咬了一口,真甜。我吃瓜的动作表情似乎感染了他,他微笑着看着我,问我甜不甜?我说甜。眉眼间满是感激。
  
  小牛子示意我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然后从旁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自制的卷烟,点着,吸了一口,问我喜欢枪?我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把枪端起来,熟练地拉开枪栓,作瞄准射击状,一时间竟然显得英姿飒爽,往日的萎懦一扫而光,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有些呆了,忘记了手中的甜瓜,停止了咀嚼的动作,任由汤汁从嘴角滴下来,滴到肚皮上。小牛子像是没有发觉我的异样,依然一遍遍地摆弄着手中的枪,拉枪栓、瞄准、击发……蓝色的烟雾从烟头弥漫开来,像是一缕若有若无的面纱,给那张原本没有多少生气的脸增添了些许缥缈之味,让人心生迷离。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枝枪能让人改变如此之多。
  
  民兵连长玩儿枪的时候表情是肆意的,玩儿闹的,潇洒之中尽显酒态,让原本坚硬严肃的枪显得更像是一种道具。而小牛子把枪的时候表情是严肃的,忘我的。在那种情境之下,他的皱纹密布的凹斗脸,毫无美感的蒜头鼻,老太太一样的瘪嘴,似乎显得并不重要了,都被他的酷酷的眼神和动作掩盖了,连同他的萎懦。
  
  是的,在我以往对他的模糊认知中,他是萎懦的,像是动物世界中让人讨厌的丑陋的鬣狗。小牛子长得相貌丑陋,萎萎琐琐,没有一点男子气,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这样的男人。或许也因此,他没有找上媳妇,打了多半辈子光棍,是村里有名的孤家寡人。人们私底下叫他傻牛子。
  
  虽然我家离他家不太远,但是我与他平时很少往来,大多时候是被派去到他家里借还农具傢什。有时候别人家里干活请人帮忙,也会请到他。他一个人生活,家里事少,给人帮工条件更便宜些。在一帮干活儿的男人堆里,他显得很不起眼。打土坯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过那种很男人的样子————手持石杵,一下一下用力地杵土成坯,倒背手大声说笑。盖房子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上过房架垒砖,而是搬砖和泥做小工,被人吆来喝去。他似乎总是处于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色地位,很少主动插话,活做得也不出色,无论是比力气还是比速度,都明显处于劣势。永远卑微地讪笑着,毫无主张,毫无气势,一幅甘愿臣服的样子,灰溜溜地来,悄无声息地去。
  
  我看不懂他,在我当时的年纪。我的阅历理解不了一个鳏夫的内心苦楚,理解不了那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所构成的萎琐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我隐约知道,他上过战场,负过伤,屁股上挨过刺刀,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听说部队上来人找过他,至于找他的具体情况我就不得而知了。也没听说过他因为当逃兵受过什么样的处分,只知道他曾经是一个逃兵。
  
  我不喜欢逃兵,这让我想起动物世界中奔逃的鬣狗,在狮子的追杀中狼狈逃窜的样子。我更喜欢威武的狮子,喜欢长着长长的鬃毛的雄狮,喜欢它们雄霸一方的样子。可是现在这只奔逃的鬣狗,在一枝枪的作用下,竟然成了一只狮子,抖起长长的鬃毛,发出低沉的吼叫,威慑看不见的对手。这简直是个谜。
  
  吃完了那只甜瓜,我对小牛子刮目相看,央求他教我打枪。在他手把手地教导下,我终于拉开了枪栓,扣动了扳机,听见撞针撞击的低沉声音,像是狮子威慑的吼叫,令人心颤。
  
  从小牛子家出来,我把枪送到民兵连长家。连长的媳妇逗我说会使枪不?我说会。她不信。我用力将枪栓拉开,扣动扳机。随着撞针撞击的低沉声音,连长媳妇被吓得花容失色,连声说别打别打,让你大爷听见就麻烦了。我得意地嘿嘿一笑,枪里没子弹。
  
  从民兵连长家里出来,经过小牛子家,见大门开着,树底下空空如也。他又一次奔逃了。没有了那枝枪的存在,他重新变回了一只鬣狗,继续着自己的奔逃。

       再后来,小牛子死了,奔逃得无影无踪。很少有人提及他,像是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我也渐渐长大,长得远远超过了一枝枪的高度。可惜我再也没有玩儿过真枪,没有机会听撞针发出的如狮吼的低沉声音。可是我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既能允许狮子的吼叫和追击,也能允许鬣狗的萎琐和奔逃;既能允许一些人不上战场而依然耀武扬威,也能允许一些人上了战场而本能地害怕、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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