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如风——回望故乡之一_经典散文_.

  站在丛生的杂木荆棘中,面对寂然独孤的石碑和坟墓,一时间,只有泪落扑簌。
  这就是我的故园,我和养父养母的故园,我的双亲犹在眠中的故园。
  借来铁锹,清除墓边的杂乱植物,将祭奠的贡品摆好,冥币燃着,鞭炮点上,就一锹一锹地往墓上添土。土中皆是树根、竹根,十分费力,及至手掌起了血泡,也不过只在墓上添了薄薄的一层新土。手掌疼痛,不能为续,只得停止。
  抬起头来,细细看墓地、看故园、看村庄、看远远近近的陌生与熟悉。

  隐隐有风,东南西北,好像四面来,又四面去,无处不有之。风穿竹林、穿荆棘、穿百草,簌簌有声。轻缓、柔和、恬淡,让人恍惚,极像养母的慈声细语。便凝神谛听,却不能祥闻。怃然良久,开始给长眠中的老人絮叨起来。都是心底的话儿,说起来却断断续续——不知从何说起啊。终于只剩泣声。
  最近的邻居过来,劝慰几句,随着到了他们家中。一家只有女人在,先天性语障,不能多沟通;一家亦是女人在,正和几个十岁多的孩子玩麻将。说村里仅剩三家了,家里也只有妇孺。男人或下地干活了或外出打工了。三家?房倒屋塌是有几间,还有不少院子好好的嘛。答:老一辈都逝去了,孤寡又多,好几家已经没有人只剩房子了。年轻的都搬入城镇,眼前,也就这三家了。又说,她家只有两个女儿,都嫁了,百年后,她家也是绝户呢。
  百年,是亡故的婉转语。听着,算着,脑海里一一走出那些曾经熟悉的故人,都已入土了啊。甚至,有一些算得上老一辈但绝不算老。走出邻人院子,沿着村庄转。杂木更多,大树已经没有;几家逝者的旧屋封门闭户,给原本是季春的村庄涂抹着哀伤的苍灰色调。小径宛在,足迹却是罕见,杂草早已葳蕤得让人心慌。缓行其中,旧时岁月如天上的云,杂沓浮现,无以形容,唯有触摸几棵还是当年模样的老槐树。它们歪歪扭扭,不成材,是故得以存留至今吧。
  实际上,自驶入村道,就百味在心了。车过年少时就读的校址,看到一片耕地代替了当年校舍,顿觉难释。及至登上坡顶,四望所见,全无旧时风物,当初森森密林,今已深耕稼穑;高低转换,流断河堰;白色的垃圾间,泥土路逶迤其中,村庄隐在荒芜中,就像世纪边缘的某个遗忘。乡土!牵念到疼痛的乡土,原来已经认不得我了,或者,我认不出乡土了?
  屈指以计,十年未曾回来了。十度春秋,虽未沧海桑田,却也换了人间。

  想再到坡顶河前的几处村邻家看看,犹豫一阵,没有动步。长者已逝,年相若者多外出,家中的少弱都不认识,说什么呢。远远地看着那些房舍,好像宁静得岁月不改,又仿佛荒废得全无希望。那里原有大片的茂盛竹林,什么时候却都干枯死去了?那些溪水边的捣衣声、那些房舍笆篱上的喇叭花、那些皂角树下的说书人都如梦了吧?
  乡土!土在乡已改,乡在人已散,此乡此土,为谁所有?
  赴乡的路上先后经过不少的城市和城镇。一样的尘土飞扬机声隆隆,一样的水泥森林乔木草地,一样的俯瞰村庄寒碜村庄。村庄以一华里一个的密度顽强而无助地散布在乡土中,愈边缘愈沉寂,愈沉寂愈凋敝。偶尔,某处有了高大的厂房,必有河水污浊恶臭扑鼻,必有良田被围树林被毁。走不到城镇的乡土人,依然在黄土陇中,耕一分,收一分,不知魏晋,无论有汉。

  又回到双亲的墓前,要走了啊,孤独和清寂如前,如后,依然是二老最后的所有。想起前几天那个让我中夜起徘徊的梦来:喧闹满院,正是炊烟袅袅中。先是看到养母,一脸喜祥,正掀开大灶的锅盖,热气腾腾,像她满腔的慈爱。养父仍是如故地笑微微着,扶柴入灶。厨房后,紫藤花下,妻子和几个孩子在石凳上已经开餐。似乎还有两个小一点儿的,四五岁吧,抱着碗,很受用也很勉力地自己吃饭。院门外的田地里,竟然有座两层红色带立柱的楼房,邻居进出着,该是入住时间不短了。无限满足地看着,想,是该在老宅上重新建房了,是该每年会来陪着父母住上那么几个月了,甚至,是该有这么一大群孩子把勃勃生气发散在这空寂的院落了。念头一闪,忽然就后悔当初不该将阳宅变阴宅,直接把养父养母葬在家院正中了。想到埋葬,心中重重地刺了一下,立时黯然,醒了。
      午夜梦回,父母如生,这样的情景二十年中有多少,记不清。没有预兆,没有预设,就那么在能够筑梦的时候,潜入、闪回、穿插,慢镜头、长镜头、特写甚至定格。每一次都仿佛生活剧场中自然的一段,每一次都逼真到仿佛与现实直接对接,每一次都有一双神秘莫测的手推开双亲逝后老宅那扇冰冷的门。这让我深感怅惘不已又觉得匪夷所思——既然已经送我入梦与双亲对唔,何以又要告知以阴阳两隔?是那份永远的失去痛到彻骨,还是现实中的茫茫不见锥入心底?以至于,总是留出一个欲哭无泪的梦晓时分?
      无人可语。
      从眼前往回看,几十年前,这里还生息着几十户恬淡人家,晨出暮归,日子狭窄但脚底敦实;再往前,三辈以上,这里曾经是四面八方赶来的杂姓人家,因在乱世中找到这样一个相对偏僻而安适的所在聚而为邻,一锹一耙,开垦出了温饱天光。曾几何时,清苦但不乏温馨的时光,早已风吹叶落,甚至连这样的记忆,也随着他们的拥有者或在家园入土陨灭,或在异乡等待刷新。时代迈着自己充满惯性的步伐,隆隆向前。居于僻野的乡亲们,主动与被动之间,开始了一次接续的、和先辈们逆向的出走。站在故乡看,算是向前走吧;站在时代前呢,一时还真看不清。能够看清的,仅是眼前,故园零落草木长,人间到此知荒芜。

  墓前,一片紫藤花正在花期。那是我当年亲手种植的,如今竟然贴着地面蔓延开来,再有两年,差不多可以将双亲的墓地围起来了。我的故园迟早是要由紫藤寸寸占据的。故物如亲人呢。也许,长眠的双亲,在自己熟悉的乡土中,在紫藤花的簇拥里,也自梦安吧。驱车离乡了,车窗外,野风开始发力,树木摇曳,百草披靡。心中也摇荡难静。这年月,即使双亲复生,我真的能够给他们一个舒缓呼吸恬然安生的乡土生活吗?没有乡土了的我,又何尝不是游荡在失根的虚空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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