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旭峰
我曾在乡下见到过这种面瓜,红光满面,怀揣着大地的胎音,你追我赶,滚瓜烂熟,生怕错过一场散漫且热闹的乡村庙会。人走在丝丝缕缕的瓜香里,村庄才会生动起来,内心踏实,暖意洋洋。至于为什么用葫芦去衬托、形容面瓜呢,该是葫芦在民间为吉祥圆满之物、是穷苦人对谦卑面瓜的一种喜爱和赞许吧。
红葫芦面瓜娇嫩的花真诚且不张扬,安静,干净,水灵,像村里的黄花闺女。这种花黄让人产生逆序的想象,回到过去,历史的台阶金黄,满天祥云,在温暖的场景中找到各自的先人,脸也是佛像的微黄,灿灿发光。我看见一只蝈蝈掠过,欣然停下,筷子的脚站稳,细细品味蕊里的花粉,咀嚼它活着的意义。到秋天,它的肚腩渐呈红色,我们唤作红葫芦蝈蝈,这样,它又和红葫芦面瓜攀上亲戚。
整个夏季,童年的晌午,阳光给面瓜暖身,钻进它的肺腑里,香和甜,皆来自于太阳的热烈和慷慨。我常和村里的孩子溜出家门,趴在瓜庵后面的草丛间,等看瓜老头儿睡着,鼾声四起,和蝈蝈的欢叫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其中一个大点的娃匍匐前行,摸到一个滚烫的面瓜,“咔嚓”摘下,塞在腋下,朝瓜庵瞅瞅,“咔嚓”又一下,揣进怀里,扭曲着身体倒回来,尔后领一群贼娃儿兔子般撒腿跑开,找一隐蔽处,挥拳砸开,软面香甜,喂饱懵懂年华。头一个偷瓜者自然成为王,昂首挺胸,脚步走得不成样子,风光无限。那时我胆怯羞涩,自然做不成王者,吃最小的一块,也是满嘴溢香,吧嗒吧嗒嘴,至今难以忘怀。
记得是随父母进城后,再也没见到过红葫芦面瓜,市场、超市里大多是外地过来的小白瓜,吃起来清脆香甜,年轻人爱吃。我父母的牙口不好,嫌这种瓜硬,常常想起过去绵软的面瓜来。一日赶早集,猛地看见路旁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围着一个摊位,过去一看,卖的正是多年不见的红葫芦面瓜,一个个缺齿、松动的嘴巴正在有滋有味品尝,因为软绵,入口轻轻嚼动即烂,下肚入胃,老日子似乎重又回来。不一会,一袋子的红葫芦面瓜一个不剩,乡下人卖完,收摊,欢颜而归。我也是争得三个,给父母家送过去两个,他们稀罕地捧在手掌间,看了又看,目光喜悦且柔和。父亲说,几十年没吃过了,早些年,这些面瓜可是乡下人夏天的救命瓜,填饱过不少肚子呢。
剩下的那个面瓜我带回家来,洗净,切开来,放在茶几上,满心欢喜地等我的闺女回来,让这个没见过此瓜为何物的美食家尝尝,这就是她老爸小时候吃过的山珍海味。人回来,拿起咬了一口,立马吐出来,对着我嚷嚷:“欺负我有牙齿呀,难吃、难吃!”
那个下午,我独自吃着红葫芦面瓜,其中况味,只我知,女儿的味觉里没有它的谱系。阳光已不是那年的阳光,我也不是那年的我。当我老去,如父母弯腰塌背的时候,当我们这一代人渐行渐远,不再回来的时候,新一代的人是否会记得或认得红葫芦面瓜,也许,这种经过祖先培育、餐食几千年的瓜果,重又回到它最初的野生状态,千万年的瓜香基因飘散,于人类,从此一刀两断。
2015/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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