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扬州,正如宋人王安石在他的《泊船瓜洲》诗中描摹的,“京口瓜洲一水间”。旧时,一江之隔,没有现世的机器马达的喧闹,万籁俱寂之际,鸡犬之声应可依稀相闻。
夏天是注定属于荷的,而荷的韵味,莫过于先生笔下。正是荷叶田田,荷花蓊蓊时节,轮渡,过江。
先生居扬州13年,这是扬州人的财富。在先生匆忙的人生有没有到过镇江,我查阅了不少资料,终无佐证。于是,我倒情愿相信先生也有过隔江相望的片刻遐思。在先生的笔墨里,游过秦淮河,留下了浓妍稠密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到过浦口火车站,写下了温暖寥落的《背影》。住过清华园,传唱了婉约惆怅的《荷塘月色》。去过温州,发现了隽咏柔媚的《梅雨潭的绿》。
寻常巷陌。安乐巷27号。倘若不是一路问询,隐在芜杂行道树下的指示牌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外地游人的关注。先生在扬州好几处故居,天宁门街、弥陀巷、琼花观、东关街仁丰里,唯有这一处保存完好,建于晚清,1930年搬入。正大门居然向东。
5元钱门票。中年人打开了售票窗口,娴熟地完成了准许我进入故居步骤。已是午饭时光。院子里很安静。管理员吃饭,我和友人四处闲看。
清雅的木质雕花门窗,小而精致的院落,很常见的江南中等人家住宅。进门,不大的穿堂。往左,一间门房。往右,两间独立的客房。过天井,进二重门,便是故居最重要的地方客堂,是长辈议事的地方。看两边端坐的椅子,想起先生的一句话,“青灯有味是儿时”,想来,先生在此该和小坡父亲有过父子间的对话吧。客堂两侧,是先生父母的起居室。上堂,先生父亲和生母的卧室,两个孩子依傍爷奶居住。下堂,便是引起父子争端的庶母和闰儿居住的地方。
客房不大,也映衬着彼时朱家的寥落。1931年,告别亡妇两年被生活所累的先生相遇陈竹隐,重新开始了一段新生,回扬州小居。客房依旧,人烟散去。房中最珍贵的当是先生家人捐赠的先生生前用过的一张桌子。桌上,毛笔搁在笔托上,仿佛先生在写文的闲暇和夫人相携散步时候的随性。先生的照片挂在客房的墙上,一贯的细腻雅致,淡淡的笑中透着儒雅和温润。
辗转客堂背面,和一群穿着不是很齐整的年轻人相遇,是正在进行展厅改造的工友。闲谈中,居然好几个人都说到了先生的《荷塘月色》,文中佳句信手拈来,并且朗声答到,但凡读过中学的人,谁不记得先生的文章?想此,先生当是欣慰。
离开客房,绕过院子,墙边,一棵粗壮的苦楝树在一片低矮的房子间显得尤为突兀。树根不远处,一粗一细两根紫藤凌空缠绕在树干上,那份浓烈,那份依赖,那份缠绵,仿佛先生和两位夫人的遣眷情深。每当春日,如若苦楝绿叶婆娑,紫藤花开素白,绿树浓荫,清香四溢,会是怎样的热烈。先生是幸运的,一辈子被两个女人死心塌地地爱着。先生也是重情的,再婚不久,一曲《给亡妇》,写下了一个丈夫的至情至真。武钟谦,一个旧式女人,为丈夫无怨无悔养育孩子,空难之际都带着先生的书而颠沛流离。1929年,武氏带着对孩子对先生无尽的不舍离世。上帝眷顾,1931年,知识女性陈竹隐,感动于先生的至真深情,青葱岁月做了6个孩子的后妈。如果说武氏给了先生如母爱般的相伴,那么陈竹隐却给了先生一生从未体验过的爱的甘霖。
此刻,树下杂物四散堆砌。有邻居家丢弃的孩童玩具。忽然想起先生笔下,《冬天》某一天,先生黄昏归来,向自己的家望去,“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
离开故居已是下午时分。斜阳暖照,巷子口居民们种下的凌霄花正灿烂地开着橘红色的花,喇叭似地高高、斜斜地四散着。光的晕射晃得我没法拿捏取景的分寸。巷子很窄,都是旧时格局。门口挂着邻居晾晒的衣被。正大门的门楣上,闰儿同乡同学的题字“朱自清故居”恬淡而内敛。真心感怀于扬州人对先生的理解,没有诱惑于名人效应而大肆动迁、搬离。原是寻常故居,且留得这浓浓的烟火人生,先生倘若天上有知,当再次欣慰。
在先生众多的称号中,我最喜欢的还是“现代著名散文家”的头衔,这是最初也是最终的先生本源。先生生前曾以“我是扬州人”而自豪,2010年,这座古城有了“朱自清散文奖”评选的盛事,奖项以先生之名命名,旨在向他的诚挚、诗意和富于承担的散文精神致敬,对于乱世中依旧坚守“自清”一辈子清新儒雅的先生来说,这是最好的纪念了。扬州人做了件让文化人欣慰的事情。这是文脉,这是传承,这是文化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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