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位死于白血病,沉着而稳健的青年,没有利用两年“假期”去勤奋地工作,而是成为一个罪犯,这即便是设想,也足以使我们平静的心受到沉重的打击。而实际上,青年却克制着自己送走每一个工作日,并且得到了一个对他一往情深的恋人,甚至当他死后立即自杀,随他而去。我们不应忘记,这完全是一个超出常识的人间罕见的结局,甚至可以说它是离奇的。
这位青年和他的未婚妻,如果他们成为狂人、罪犯或在道德上堕落,也只能认为这是人类的正常举动。因为他们是面临着最为深重、最为痛苦的绝望的人们。但是,他们未曾屈服,而是恬淡地保持着自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默默地选择了威严的死。
我常常在想,向广岛投下原子弹的美国军事负责人,他们凭借着广岛市民的自我恢复能力和不使自己停留在悲惨状态之中的人类自尊,才得以置原子弹带来的灾难于不顾的。但是,我认为还必须牢记的是,就广义而言,我们人类也是凭借着这些尽管绝望但不屈服的原子弹受害者们的自制力,才得以使我们的良心获得安宁。
当然,只要我们对于来自广岛的消息不是充耳不闻,我们的良心就永远不会安宁。在这次旅行归来后,我必须将两件耳闻目睹的事记录下来。其中之一是1月19日《读卖新闻》晚刊的专栏文章。“‘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将按着上天的既定安排死去’。广岛的一个19岁的女孩留下这样一封遗书自杀了。19年前当她还在母亲体内时便遭到了原子弹的袭击。母亲在原子弹爆炸3年后死去,这个女孩因患原子病,从幼年起,肝脏和眼睛就不好。而且,母亲死后父亲也离家出走。现在她同75岁的祖母、22岁的姐姐和16岁的妹妹,4个弱女子在艰难度日。姐妹3人中学毕业之后,为生活所迫不得不立即参加工作。这位女孩尽管好不容易拿到了原子弹受害者特别手册,但却无暇从容住院接受治疗。虽然国家在治疗方面采取了对策,但生活却不允许她安下心来接受精心治疗。这恐怕也是原子弹受害者对策的一个漏洞吧!贫病交加的年轻生命深感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便决定‘按照上天的安排’死去。‘按照上天的安排’,其背后包含着多少无以言状的东西……”
另一个是来自筑丰煤矿的消息。筑丰在日本消费生活繁荣的时代,是一个存在着严重的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地方。这里住着许多似乎是被广岛赶出来的移民,其中可能还有一些女性,由于原子弹爆炸失去家人,因而从事着社会最底层的职业。在这里,为了编写原子弹氢弹受害白皮书,无论怎样有效地开展全国性调查,总有几名广岛女性躲藏起来,不肯透露姓名。
我们这些身居广岛之外的人们听到这一传闻,虽然会感到瞬间的酸楚和醒悟,但这种意识很快便会消失。而身在广岛的人们,除了那些原子弹受害者,或许也和我们抱有同感吧!
顺便提一下,当广岛的那位青年因白血病死去,他的未婚妻紧随其后自杀身亡的同一时期,东京曾举行了一个授勋仪式。将勋一等旭日大绶章授予了美国空军参谋长卡尔奇斯·E·卢默大将。他是一个曾在现场参与策划向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的人物。关于这次授勋,据说政府负责人是这样解释的,他说:“我的家也曾在空袭中被烧毁,但这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即或我们将恩怨置之度外,向轰炸过日本各城市的军人授勋,岂不更能说明大国国民的宽容与大度吗?”这种麻木不仁,已经是道德的堕落。在广岛人的眼里,它是一种最为厚颜无耻的背叛。我们对于政治家或官僚们的道德观实在是过分宽容了。只要他们没有贪污,新闻界就不会对他们的这种道德堕落进行攻击。然而,说出这种话的政治家们正是最卑鄙的。
在原子病医院资料陈列室旁边的一个房间里,我邀请重藤博士、《中国新闻》社论委员金井先生、杂志《广岛之河》的编者小西信子,还有在市内私人医院做事务员的年轻的原子弹受害者村户由子等四人,举行一次电视讨论会。这四位可以说是真正的广岛人,也就是能从本质上代表围绕着广岛的原子弹爆炸而存在的诸多问题的人。我来广岛主持这次讨论会。
除村户之外,其他人我们都曾多次见面。我撰写这本《札记》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介绍他们的人生观和对事物的看法。电视短片可以反映这些人们在工作中的最新成就。我为能够参加这次讨论会而感到欣喜。同时,我还感到幸运,我能够第一次听到村户这位毫不屈服的原子弹受害者的典型发言,并将它记录下来。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