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花白
(《2013年度信阳散文》已选用)
提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现在的年轻人怕是都陌生的很,包括我的女儿,认为那是多多遥远的事儿。有个笑话这样说:一位爸爸想教育女儿,很耐心地对女儿絮叨:从前的日子啊怎么怎么的穷,吃不饱饭,也穿······话未说完,女儿就明白了似地打断父亲:哦,我晓得啦爸,就是因为你家太穷你才跑到我家来的吧——这个笑话真让人哭笑不得。
清明回故乡,对于父母均已过世的我来说,故土之于我确乎已失去了根基,思来视去,于我仍有渊源且能证明我身份的该不是院中那棵梨树吧?
梨花依旧白花花的香了,而今春却开出了不同往年的香味,使得今年的清明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老屋周遭的氛围狼爪抓心般疼痛着,脑际间出现一道刻骨的记忆,心房里一抹提醒不识时务却又清晰无痕!独独一个含义始终不变,那就是一次次用执着花开来迎接我的一次次归省!梨树啊,是你的唆使,那丛水竹才早早把清明拍醒,把往昔眷顾?
四十年前的家乡,青山横水,一大塆子同宗家人住得稠乎乎的。如今,山秃光光,河干涸且蒿草丛生,密森森的山林不见了,清澈澈的河水不见了!“儿童相见不相识”了。唉,是故乡陌生于我久矣,还是我已同那个故事一样遥远了呢?
幸好,老房子还在。
此时,家人已没几户住老塆子了,说什么住老塆子让人笑话!我的兄妹们也都赶时髦争先恐后在集市上盖起了新楼房,长期无人居住的老院子已凋零破败得不成样子,只前门已近八十岁的小爷小奶仍住在老屋,依旧过着原始的刀耕火种生活,屋里除了使用电灯再也寻不到现代气息,看见我,一个淡淡说,毛,你回来啦,一个感叹说,毛,你也老了(毛,是家乡老辈人对晚辈始终不变的称谓)。唏嘘了一番,又唏嘘了一番。小爷小奶只有三个姑娘早已远嫁他乡,老俩口怕是要终老不弃了,其他人家都决然离去,似乎离老屋越远越洋气,我很茫然,老塆子往日的人气都去哪儿了?还好,还有我这个早年考学在外的游子,或者说是个半老不少的古董,偶尔回乡时还愿住回到老屋,还想体验一把当年的亲切。住在儿时的老房子里,心里方才踏实,方才品味出家的味道。兴许我的归来会带给老塆子少许的慰藉,或是少许的生气。
老家即便破败如此,深山的阳光和空气依然比城市要明媚清爽得多,宁静温馨得多!令久居闹市疲惫不堪的我能歇息喘气,有了无拘无束放松自己的地方。当年风光无限的我,而今狼狈得除了一支笔,怕是什么都没有了!兀立的老屋,新归的旧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同老塆子一样,我早已光环不再,拔了毛的凤凰都不如了。世事多变,世俗奚落,但老屋是绝对不会嫌弃我的,我坚信这一点,唯这一点让我灵魂得到安慰。
依旧如初喜爱我尚能真诚期待我归来的,还有院中这棵丈多高的梨树了!花香沁入心肺,记忆的闸门哗啦一下子打开,四十年前的一幕一幕如一涧一涧细泉,串珠般缓缓地淌。
小时候家里缺粮,是姥爷一直养育着我的童年。那个大集体年代,家有棒劳力才最吃香,才最叫人眼馋。姥爷、姥姥、妗子和未出嫁的二姨、老姨,一大家人全是棒劳力,没有一个吃闲饭的,且姥爷起早贪黑为生产队养一头大水牛加上牛粪,足可以多争一个人工分,舅舅还是一所乡村中学的校长。当年靠工分分粮食算收入,姥爷家算是当地最富裕的人家了,那时叫余粮户(当时的余粮户稀少),着实令人羡慕,家有富裕的粮食,饿不着人心才不慌。而我家仅母亲一人的工分是绝对养不活我们兄妹仨人的,我生下来时虚弱的母亲没有奶水,加上缺少粮食,姥姥索性把我接到她家,顿顿熬大米粥或是米粉喂我长大——我的童年经历着一个不幸的年代,而我竟幸运于那个贫穷年代的富裕姥姥家幸福长大。
那时,全国农业学大寨高潮迭起,公社安排各大队或种板栗园或种桑园或种桃园,姥爷所在大队从外地购买一批梨树苗,把大队所有荒山河滩都种上,要去赶超大寨这面红旗。白色的梨花,一嘟噜一嘟噜次第怒放,和早春的杏花、李花、桃花结伴,整个山村的春天如花似玉,恍若仙境!
姥爷是建国前入党的老党员,一位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勤劳持家又刚直敦厚,在当地是出了名的精明诚实的庄稼汉,啥事交给他做大家都放得心,于是大队党支部就把这看管梨树林的刺头活儿交由他负责。
已回家上学的我春节去姥姥家拜年,硬是纠缠姥爷给一棵梨树苗栽回自家院子里去,那意思是从队里梨树林悄悄拔一棵,姥爷百口不依。姥爷忒爱我,一次暑假,我随姥爷放牛,调皮的我踩着牛角玩耍,惹恼了水牛把我摆出丈远,汗衫挂破了皮!姥爷爱牛如命,从未舍得打过它,那一次竟狠狠地抽了它几鞭给我出气!我耍赖的死打乱缠和非要得到一棵誓不罢休的架势,姥爷只好把我领去自家屋后竹林,他指着一棵小小的和我的个子差不多高的梨树苗说,这是分树苗时谁都不要的被丢弃的一小棵,我看它还有些活气儿,就捡回家栽上,不成想活了过来,现在就送给你,这不算占公家便宜,你说你能栽活它吗?我拍了拍胸脯,当然能——未及细看,我就脱口保证。
姥爷拔起来送到我手里,细细一看,哎呀,这哪是我想要的那梨树林里魁梧的梨树苗啊,又细又弯,已奄奄一息得不成样子,真服了姥爷。姥爷微微一笑:我可是栽活过来了,那神情分明是你还别嫌弃爱要不要,我还不想给你呢,别糟蹋了小树苗。我毫不怀疑自己栽种树苗的能力,同塆子几个小伙伴都喜爱栽各种果树苗,什么板栗苗、桃树苗、杏树苗、香椿树苗等,都一一栽活了,家家屋后都是小果园,俺也是资深种树人,还栽不活一棵梨树苗?我选择院子右前角备粪的水氹边栽下它,土肥水足的,还怕活不了它?
活倒是活过来了,当年梨花就开满枝头,梨苗真替我争足了面子!看到乳白色的花朵,闻着淡雅的香味,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姥爷,莫把人看扁了!享用着自己的汗水,心里格外舒坦,花儿也分外馨香,我仿佛看到了那拳头大的香甜可口的梨朝我笑着,朝我举起暴靑的拳头。为此,不定期到我家送口粮的姥爷不忘给我鼓劲,还特地奖励我一瓶水梨罐头——啥时候我这棵梨树结出的水梨也能做成梨罐头啊!那时家里口粮缺,姥爷总是隔一段时间,估摸我家断炊了就送来及时雨,母亲总是愧疚的流下眼泪,不善言谈的姥爷安慰母亲几句并摸一摸我的头然后笑一笑背着一双粗糙的大手翻越后山回去了,记得姥爷总是吃过午饭或晚饭后赶空儿来,许是怕耽误挣工分吧,从没在我家吃过一顿饭。
花开久了,该是结果时刻了,每每清晨,早早醒了来到树下,查看枝头打果骨朵了没有,不几天,果骨朵真的挂满枝头,心头泛起梨香!可是,每天都有不少果骨朵抢在我到来之前坠落在地,我心疼不已,谁知道天天如此最后凋落得一个不剩!害得我空欢喜一场,心里头难受极了,好在还有明年。在那个贫穷年代,大多家庭都缺粮,水果更是奢侈品,我情不自禁地捡起掉落的大一些的果骨朵嚼一嚼,苦涩难咽!从此我便谈梨色变,水汪汪的梨再也品不出甜味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是土质太肥啦?是树苗易地变异了?是我诚信努力不够梨树要考验我的耐力?还是梨树被人为远离故土而心生怨恨或不满?我倒愿意相信是梨树对我信心耐力的一种考验。梨树啊,我行我素的梨树啊,看谁犟得过谁,不信你不结果!
在那个贫穷的大集体年代,只有树不会偷懒。一年又一年,梨树渐渐长高,我也由一个懵懂少年到青年到壮年到年过半百,梨花依旧笑春风,依旧年年花开旺盛,年年满盈盈一树果娃最终仍然是一个不剩,如一位从未生过娃崽的女人。但我始终对它抱有信念,坚信它终有一天会生出水灵灵的娃来——它绝不是一棵只会开花而不会结果的梨树!
不结果仍不失为一棵梨树!兀自生长兀自花开,坚持用自己的美丽陶冶人事。世事巨变,各色果香粉墨登场,喜怒哀乐也多无常理,只梨树不动声色,不去在乎那些疑惑和不屑,更不比谁风光或伟大,它似乎觉得有我在有我的亲睐就已足够!于是它置身事外自顾自越长越壮,树干不太粗壮不太高大,枝桠也有点稀落,但亭亭玉立,飘逸洒脱,给人以别致,以希冀,似乎结不结果已不那么重要。
说来也怪,我栽种的果木竟有几种结不出果来——比如我从后山邻队栽种的几山几洼板栗基地偷偷拔回栽在屋后山沿的板栗树苗,都碗口粗的树干了,年年花开芬芳硬是不结板栗籽,偶尔结出了几个也是无籽的瞎泡;二姨家后山凹的李子树结出的李子个大肉肥馋死人,宝贝似的起回一株栽在屋后,仅也是望花兴叹不结果实,哪怕结出的是不能吃的苦李子也好!
许是那个年代太偏激,反正不是梨树的错。果树们不会有错!
其实,大集体时代的那几山几洼梨树林,风光过,结果过,香艳过村村寨寨,也香甜过故园老少爷们的心情,可不到几年功夫,竟然都黄鼠狼看鸡越看越稀,一年凋败一年,最后几乎一棵不剩了!细细察看周围,倒有几户农家院子偶尔凸出一珠或两珠梨香,但和市场上卖的那又大又圆又甜的梨儿相比,不仅个小皮黑,模样也很不耐看,味儿好像就不是梨味,莫不是南橘北枳?当年梨树本不该远离家园,是被粗野生硬地移栽到异地他乡的梨树本能地保持一种默默无言或无果的抵抗?
一九七九年金秋,作为恢复高考第三届应届学生我考去外地上了大学,一晃好多年过去,老家是越回越稀。一次,父亲指着梨树对刚到家的我说,打算翻建房子,怕碍事想砍去,反正它也不结果,你没意见吧。言外之意是嫌梨树碍眼了。梨树,你不招人待见也久矣!虽还未结过果,却似乎别有韵致,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朝气而妩媚;你身板结实,恰是山里壮汉粗野又刚毅。最重要的,你还具有一种谁也无法替代的功能来见证我来见证时代,你早已纠结成我一树思乡的情结,栽种在我心里,开花在我心里,结果在我心里。审视良久,恻隐之心由生:爹,还是留下它吧。我心里明白,除了它,故乡之于我还有什么痕迹?除了它,我还能拿得出什么来亲近生养我的故土?最起码,会有人指着它说,看,这棵梨树是某某人栽的,有这句话就足够。
淡淡一句话,梨树逃过死劫,一直陪伴故土家园,一直陪伴我不安的灵魂!只是我不明白,是我保护了梨树,还是梨树保护了我。
尽管那个年代烙下的印迹太过深刻,四十几年还是一袋烟功夫,抽几口就散开了去。岁月在沉淀,梨树渐渐稀罕成我记挂家乡记挂亲人的唯一的具象性标志树——在我心里,故土和梨树早已融为了一体!过去,清明回乡品读那满树满枝乳白色花儿的香味儿,仍是怦然心动,渴盼果实的心境仍如十来岁孩子一般无样,而今这花色竟平添了些许淡淡的白白的感伤。
梨花,我年少张狂时放飞的痴想;梨树,我生命历程中隐隐作疼的支撑。
不曾想,梨树以及梨树上结茧的岁月不知不觉中已成就了我周身流淌的血液,血液里饱蘸着我思乡念旧怀亲的黏黏稠稠的情愫!小时候的梨树可曾是我柔弱的身影?如今的我可不就是这样一棵梨树?
至今,我仍不喜欢吃梨,倒不是梨不好吃,是这一番经历的阵痛还在,是触梨心悸的感伤还在,梨花的香味也浓一年淡一年的,那早夭的梨骨朵的苦涩味今生怕是抹不去心头了!
再后来,老了不愿闲下来的娘竟对梨树偏爱了起来,口口声声说替儿子照看梨树,竟一改过去对梨树的嫌弃,该不是思儿心切?娘啊,你这种想念儿子的举止时时让儿心痛又让儿无奈!孤独残年的娘还能找到如此方式来思念儿子,我又对梨树心生感念:梨树,你这棵疼痛着亲情的梨树!每每花开,娘就在电话那端悠悠地说:儿啊,梨树又开花了,满院子都香喷喷的。每天早起,我都要扫去一些落地的花瓣。我心头顿时一热,一痛,白白的花香直抵心肺,我知道,该回故乡看母亲了。
如今的梨树,又让我品尝到了白白的思念。
享受了这一树白白的思念,享受了这一树白白的幸福的疼痛,今后的生活会更充沛,生命会更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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