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挽歌_经典散文_.


  一进聂市老街,鞭炮声就从深巷里回响着,并顽强地传到街口了。声音有点嘶哑,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咳嗽声那样无力。真没想到逼仄的老街居然还有这等消音功能,这是我以前没有在意或忽略了的现象,其实也并不奇怪。只是我们一行中,那几个玩摄影的有点自作多情,说鞭炮是欢庆咱们的到来。事实上,就我们这帮货色实在无关古街的痛痒,只是长枪短炮的一队人马,像又要在这个地方拍什么电影似的,是要惹来古街人投来注目的眼光的。何况,曾经这里的确拍过一部不出名的古装武打片,过去几十年了,老街的人至今还津津乐道。当中有的还充当了群众演员,赚了几个盒饭吃了而感到自豪。
     这次,他们几个摄影人也还算神通广大,从市歌舞团弄来了几位美女演员作摄影模特,听说还不要出场费等费用,最多是多给她们几幅艺术照片,与大家一起共进午餐,这是摄影人求之不得的好事。而我只是一个摄影爱好者,被其中一个朋友相邀而来凑热闹。这时候,老街的孩子们就欣喜地围过来,成了我们一行人的开路先锋。要不然,我们寻找那些保存尚好,且有建筑艺术风格的老屋还要费些周折。因为大家都有一、两年没有过来了,这一来,老街真的变化很大了,一下子还不是那么好找的。加之,那些建筑材料早就满满地堆积在老街上,把路堵塞了,过往的人还真要费些周折方能绕得过去。有的老屋前一晌还在,现在就拆得只剩骨架了。刚才的鞭炮就是为一户人家的新居落成而燃放的。还有几栋也在拆,有一户正在挖地基,还有一户正在加班加点砌墙。尽管那种用水泥预制板盖顶的小楼房,早也开始野蛮地攻陷了这个古镇,眼前几栋刚装饰完的新楼房,在明朗朗的太阳下,它们金属般的材料折射出金属的光泽,让我的眼睛像扎进了禾芒一样隐隐作痛。尤其是那俗艳的马赛克的颜色,在青山绿水的怀抱里,是那样的放纵和肆虐,浑身上下凸现出强硬的反叛意味。这种与自然极不协调的符号遭到自然环境的排斥是理所当然的。即使这些建筑材料是多么地坚固耐用,却委实不能吸取日月精华,成而注定与大自然抵牾相斥的关系得不到调和。可他们偏偏喜欢这样的小楼房,跟风似的,一栋又一栋冒了出来,好好的一个古镇,弄得七零八落的。

  起初来的时候,我就只想用镜头记录聂市快速消亡的历史场景,见证这座所谓的历史文化名镇,其文化的冠冕和旗幡是如何倒塌在人类精神家园的瓦砾上。我压根儿也不打算用我的文字来为它的行将就寢进行最后的挽歌,或者祈祷什么?我知道我的文字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一定会淹没在越来越密集的鞭炮声中,没有丝毫回音。文字是多么的脆弱、孤立无援。就像到嘴边的一口唾沫,生生地呑进去一样,是那样的无可奈何。
  这些时日里,我被什么撕咬着,纠缠着。夜半时分,还有青面獠牙的鬼魅呼之欲出,好像它们被那鞭炮声吵醒似的,在阴间永无宁日了。那种寂泣的投诉就这样把我从睡梦中拽醒,病急了乱投医找错了门道赶也赶不走。离地三尺有神明,我算是撞见鬼魅了。谁叫我这些年对久远年代的老屋及古建筑情有独钟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屋成了我精神家园的既定俗成的心灵符码,有着跟人一样的思想和情感,并像神明一样指示我们的来路,并理解我们先人的生活历史和面对苦难的生存智慧和意志。
  何况聂市古镇的来路并不简单。相传:此地为三国东吴名将黄盖在这里恭迎孙权的车驾,而得名接驾市,后演绎为聂家市,再到今天的聂市。传说难免带有添油加醋的成份,演义的成份,而不足为凭。可这里是三国时期的一个重要交通枢纽不容置疑。因为挨近长江,可想而知,昔日的水运发达,商贾云集,有“小汉口”之誉完全是可能的,这样我便可以想象聂市古镇曾经的繁华与喧嚷了。相形之下,而今的聂市有如沸点过后的一瓢陈年冷开水,漾不起半点激情来。
一切归于宁静,似乎是自然规律。其实,也是时代变迁的结果,带着某种宿命色彩。正是这种强烈的对比反差,让我的这帮搞摄影的好色之徒,找到了一种视觉上的快意,并以现代美女置身于这种极不协调的场景里,产生一种另类的审美效果。

    几年前,我为收集古建筑的雕刻艺术资料专程来过一次。是慕名而来,一位搞民俗研究的朋友告诉我,要是再不来,过不了几年,只怕就再也看不到了。那时候,古镇还比较完好。虽然,也有一些老房子破败了一点,如果加以修整,整旧如旧,是能重新焕发精神的。我那时还想朋友太夸张了吧,这么好的古镇谁舍得拆除呢?何况,这本来就是不错的旅游资源,只是稍加整理、规划,其前景并不压于民间故宫张谷英村,甚至在文化上比张谷英更厚重,更具欣赏价值。尤其是老屋的雕刻艺术极具个性,古朴而精致,是老祖宗留下的珍稀遗产。
    我喜欢游历古村古镇的民居,并对久远年代的建筑艺术抱有兴趣。在聂市,我把比比皆是的雕刻看作古镇最主要的表达手段,最重要的语言形式。因为这是以砖、石、木等硬材料为介质的艺术语言,是古镇建筑的思维和情绪,眉目和神色,是余音绕梁的欢喜,袅袅飘飞的祷祝,稍纵即逝的惶惑。我们对古镇老屋的欣赏,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欣赏雕刻艺术来最终完成的。那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对话过程。它用线条组词,用形象造句,用贯通古今的语言,为我们描绘出历史生活的精神气韵。同时,它又超然于历史,不屑于陈述和再现具体的历史事实,甚至连时代背景也被隐匿得需要专家来考证,这就使得它的表达既生动又神秘。富有历史感的神秘性,正是我们想象历史的巨大空间。因此,对聂市民间建筑艺术的审美,离不开对遍布其间的雕刻作品的深入体味。也许,这正是我们探究历史、访问民俗、窥察过去时代的社会心理的必由之路,正是我们理解古镇建筑,印证审美判断的可靠参照。由那些雕刻作品所传达出来的东西,往往要比族谱所提供的更充分、更传神,比人们口口相传的更真切,更准确。
    然而,我们对雕刻艺术的鉴赏和研究是十分薄弱的,能见到的大多是驻足于一般的介绍,对作品的文化内涵少有观照建筑整体的考察,而且是把作为艺术的雕刻一概视同于那些文物来证明历史。所以,那样的介绍文字,是无法捕捉雕刻艺术通过生动的形象所蕴藏的鲜活的思想,以及丰富的情感。即便其中间或流露出一些艺术品评的企图,大致也不过是感官直觉的粗疏印象。倘若停留于直觉印象,我们的艺术审美极可能被其所蒙蔽。
    在聂市,我们常看见兽头吞口,是按风水理论的讲究,用以驱邪止煞,逢凶化吉的神物,当人们在建房受到各种条件限制无法如意选择宅基时,将它置于大门上方,就可以避邪纳吉了。人们形容这类辟邪物无不以狰狞可怖一言以蔽之,极少有更为细腻且准确的感受。这些避邪之物有木雕的,也有石雕的,木雕的一般都会突出面部的某个部位,或是恕目鼓暴,或是龇牙咧嘴,或是鼻子硕大,给人第一印象的确是凶神恶煞的古朴形象。但是,仔细再看,这些形象都传达出相似的威慑力,更在于被夸张了的细部,往往在整体形象的明暗、凹凸、刚柔、曲直的对比关系中得到协调,总有一些柔和的线条中和了它的狞厉,使獠牙种植在似笑非笑的暧昧之中,使怒目被围困在面颊肌肉的丰润敦厚之中,有的则以繁复的鬣须强化它的轮廓,使得本来粗犷、威严的形象竟带有很重的装饰意味。可以想象,它们的表情要比狰狞复杂得多,神秘得多。在狞厉与温和的对比之中,我们能体会到一种隐隐的荒诞感,萦绕在上翘的嘴角边,矛盾着的眉宇间。它融合了兽性和人性,体现出强烈的中庸意味。
    有意思的是这种意味在其它各种雕刻雕塑作品中也能读到。我见过的石狮,还有木狮,往往通过对其脑门、鼻子等细部的夸张,突出它的憨态,威风凛凛中竟有和风习习,使其雄强威猛的形象变得温厚可近,有的甚至是慈祥可亲的。

  此刻,我眼中的聂市,沧桑感浓郁得化不开,它是受损坏的老墙,是腐朽的梁柱,是找不到钥匙无法进入的古宅,它又是古井旁新鲜的湿迹,是门楣和窗户上依稀可辨的文字和图案,是坐在神龛之上的那尊供奉的雕像,也是大门上高挂的红灯笼。它的历史无需到故纸堆里去寻找,它印在身后的那条河水里,装订在高高的木楼上。雕刻精美的门头,就是它的封面,气派的大厅迎来送往的故事就是内容了,这一栋栋做工精美的大院和阁楼,又何曾不是财富的纪念碑。望着它们的老去、颓败,又何曾不是金钱的墓志铭。
  当好色之徒们的镜头,对准搔首弄姿的美女时,我的目光落在一栋老屋惟一幸存的石狮子上。这是一对完好的石狮子,就在我短浅的目光接触的瞬间,相视无语,无语话凄凉。不懂世事的孩童们在骑狮逗玩,而狮子早就没了脾气,温顺得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了。曾是门庭威严肃穆的象征物,已然感到大势已去。在我眼里,这片残垣断壁的表情是矛盾的,虽然天庭饱满,却黯然无神。虽然地角方圆,却满目疮痍。几分依稀尚存的威势,竟浸透了苍凉之感,委实让人感怀。也许,这些老屋物是人非,几度易主。仰望梁上空空的燕窝,檐下空空的眼神,恍惚之间,我会觉得人与燕都是寄人篱下的匆匆过客。老屋甚至遭到遗弃也不是稀罕的际遇。从而注定要从院子里长出青草来,成为雀鸟的绎站,蝙蝠的天庭。
  人知道需要雨露阳光的滋养,老屋更知道需要人的滋养。有了人,老屋的砖石木材就有了体温;有了人,粱柱及飞檐就有了鼻息;有了人,破裂的青瓦就会呻吟,残缺的雕花也会喊痛。我的痛心疾首源于那些大把花钱,去买文化名镇的冠冕,而对保护这些仅存的文化遗产喋喋叫穷,掏不出一个子来的那些官僚们。我不知道,他们顶着这顶来之不易的冠冕招摇,是出于什么样的人文精神和心理?我想:在中国还有许多这样的古镇和村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有的是因为开发旅游,拆旧建新。有的还完全是进城打工,赚了一点钱回来就复制城市文明,赶一个火柴盒式的时髦,把一个价值不菲的老屋扒了,盖上一栋栋不伦不类的现代建筑。我不说,对一个个并不富有的普遍村民,这一拆一建是多大的浪费,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钱就这样没有了,为了建一栋两层、三层的楼房,有的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俭吃省用,生病还舍不得花钱上医院。有人告诉我,这完全是人们的价值观念发生转变,大家相互攀比的结果。
    我不说,交通发达、信息畅通等现代文明对他们有多大的危害,我假设他们从没走向村外,也没有让世人发现这个能代表江南风物的古村,它还藏在青山秀水的臂膀里,任其生生息息,或许还是一种最好的保护方式,当然我只是一种无奈的假设,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两种文明的遭遇与对接,强弱悬念显而易见。要知道,现代文明正以摧枯拉朽之势,荡涤着生长在农耕文化土壤上的宗族文化的意识,其速度和力度实在难以置信。遥想当年,强大的政治力量辅以极端的手段,也不过是伤及宗族文化的皮毛或筋骨,使之暂时偃旗息鼓。而现在新的生活方式,却能轻易地把人心给掳掠去了。从这种集体的性格心理中,一介书生的我,知道文字拯救不了洪水猛兽一般改变的人心,却仍然固执己见地呼喊。或许能喊醒潜附在人类血脉里的因袭。我是多么地自不量力。

  身后的河流,还在忧郁地唱着一首陈年老调。这时候,我把摄友们种植在老屋里,随光影与线条舞蹈。我独自来到河码头,和鸣河流的忧郁。码头自然有些年月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白胡子老头都大多了。码头的基石竟然是石碑铺成的,每一块上面都镌刻了文字。但字迹风化或磨砺得已经模糊难辨了,这些想不朽的文字是歌功还是载德,就不得而知了。知了的是这些石碑在码头躺成了一堆堆文字的骸骨,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洗涤一个年代湿漉漉的灵魂。
  (字数:4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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