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文/青麦
春风唤醒了桂西北山坡上的蒿草,这里一丛,那里一丛。母亲,踏着露珠,挽着竹篮,摘来蒿草,搁热水里焯 一下,熬出来的蒿草粥,即便是屏住呼吸,也难以咽下去。母亲收拾好碗筷,睡觉了。昏暗的煤油灯下,童年的我马上掏出藏在书包里,那本和堂哥借来的《神雕侠侣》趴在饭桌上看。
大字不识的父亲,大口大口地吸着旱烟,默默地陪着聚精会神看书的我。父亲无数次用火钳,夹住正在燃烧的柴火点燃被夜风吹灭的煤油灯。清幽的月光透过瓦片的裂缝落到楼板上,天空中闪烁着几颗眨着眼睛的星星。捧着那本翻看很多次,陈旧的《神雕侠侣》,我仿佛是久旱的禾苗遇到了一场及时雨。
安静的夜晚,稻花的幽香,桂花的芳香伴随着夜风,四处扩散。昏暗的灯光下,目光穿透桌上《神雕侠侣》中的侠客正在江湖里行侠仗义,而隐藏在我身边佩戴刀剑的侠客,只是无数只忙着吸我血液,肚子圆滚滚的蚊子。
童年的我,每逢学校放假,赶着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到后山。我依靠着大树,在树阴 的遮挡下,打开《神雕侠侣》,读到精彩的情节,仿佛学会了杨过的轻功,腾云驾雾地飞上树梢,牛的一举一动在我的掌控下,眨眼间,杨过的神雕带我到习武的古墓。原本老老实实吃草的牛,趁我不注意,消失在后山,跑下山坡,伸出来的舌头如同镰刀一样割着邻居家的玉米苗。我必须看好牛,要是牛吃光了庄稼,父亲会把《神雕侠侣》扔进煮猪潲的灶膛,他的巴掌,会拍得我的屁股开花。
牛吃饱了,睡在水塘里,鼻孔里喷出“咈咈”的声音,伸长的脖子望着远方崎岖的山路,树林茂密的青山,奔跑的河流。我坐在牛塘边,静静地打开书,杨过自小父母双亡,被父亲生前结义兄弟,江湖上有名的大侠郭靖送到天下道教正宗的全真教去学武。全真教教规森严,天性叛逆的杨过在教中吃尽苦头,忍无可忍,逃出全真教。
跑出水塘的牛让我赶紧合上书本,我没有小龙女飞过天空的轻功,只能跟着黄土路上的牛蹄印,一步一步寻找这个可恶的家伙。我气喘喘地爬上山顶,微风吹拂着我的长发,透过重峦叠嶂的山峰,看到远方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海市蜃楼,我抬起头仰望楼层的高度,帽子竟然落到地上。一条条宽广的主干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我听到了小贩们放开嗓子的吆喝声。一双双脚穿皮鞋的城里人的脸上带着微笑,不,那不是微笑,那是自豪的表情。当然,这些只是我童年的脑海里虚构的幻想,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远方没有泥泞的羊肠小道,没有等待雨季到来抢水耙田的旱田,没有乱跑的牛,没有难咽的蒿草粥,也没有天天扳起手指等待着杀年猪的煎熬。那片牛喜欢的后山,也不是杨过练武的古墓。行侠仗义的侠客,一把剑可以行走江湖,伸张正义,而我只能好好看好我的牛。
父亲无数次将趴在饭桌上睡着的我抱到床上,我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了父亲,生气地说:“爹,抱我上床睡觉干嘛?我还要看书。”父亲轻声地告诉我:“丫头,鸡都叫过头遍了,赶紧睡觉,早上还要上学。”待到东方发白,我挎上书包,穿上绣花鞋,拧好母亲为我盛好饭的饭盒,拔腿跑在乡间的小路上。
我经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父亲在田里吆喝着牛,他的全身沾满了浑黄的泥水。套轭下嘴吐白沫的牛,停下疲惫的步伐。父亲手中的鞭子一甩,牛在剧痛的驱使下,拼命地在田里向前挣扎,步履沉重,前行维艰。晚归的父亲扛着铁耙,牵着牛回家。卸下牛轭,牛脖子被牛轭摩擦得血迹斑斑,我看见父亲眼里的泪花,我知道他心疼牛。父亲背着母亲屋里给牛打来一桶猪潲,放上点食盐,静等牛吃光后再给牛添上草,然后拍拍牛的脊背,才关上牛圈门。
后来,我12岁那年,大病一场,母亲一个人在城里陪我住院,为了给我治病,父亲又租了10多亩田。永远也耕不完的稻田里,父亲的鞭子再也抽不动倒在田里的牛。父亲,在磨刀石旁磨利尖刀,找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拨开牛的皮,把牛肉拿到集市卖。母亲从眼眶红肿的父亲的手中接下卖牛肉的214块钱,一部分交到了医院,一部分留着准备物色一头合适的牛崽。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饭盒,轻轻地拍着我的头说:“丫头,这是爹炒熟的牛肝,一直揣在怀里,你摸摸,还是热的,你身体虚多,要补些营养,快些吃。”我的眼前仿佛看见了那头瘦骨嶙峋的牛,虚拟的武侠小说中逃离全真教,脱离苦海的杨过,让我对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寨子有了逃离的冲动,如果逃不出去,我将踏上和牛一样的宿命。眼眶滑落的泪水随着筷条夹住的牛肝,慢慢地咽进我的喉咙。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渺小,因为我无法背负起牛的使命。
多年以后,我以逃离者的身份抵达这座属于别人的小城。今夜,闪烁着霓虹的夜空,没有一丝故乡的痕迹。童年的风,童年的云,追星逐月,我的父辈们站在桂西北的山坡等待着他们的儿女们一个接一个踩着夕阳回家,而我依旧是那个怀里揣着《神雕侠侣》渴望逃离的放牛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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