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复林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处圣殿,我的圣殿是图书馆。
读书时候,图书馆就坐落在衙前街的中心位置,三层的旧楼,青砖黑瓦,并不怎么起眼。门楼前掩映着合抱粗的高大法国梧桐,夏日,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形成匝地的浓荫。临街卖茶水的老妪占着一片绿荫,常有进城的乡下人在这里歇脚,也有街上的闲人围坐喝茶聊天,市井嘈杂之声不绝于耳。秋风起时,落叶纷纷扬扬。鸣着尖锐喇叭的大车小车,不时穿街而过,带起一地好看的金黄。令人想起某部熟悉的老电影里,街头漫天金黄的梧桐树间,男女主人公牵手相拥的浪漫镜头。斜对面百十米开外便是气派的剧院,唱大戏的鼓声和宁河戏旦角洪亮的唱腔,夹杂在一片跑马急促的嘘声中,不时远远地飘逸过来,传递着小城另一番不同凡响的气息。
而图书馆里,那位身材颀长,面庞清瘦,走路永远一声不响的老馆长和他的几个手下,却显得那样安然。永远不慌不忙,或整理散乱的书刊,或让移动的桌椅归位。老馆长每日第一件事,总是擦去墙头小黑板上头天留下的粉笔字,重新写上星期、天气、值日和卫生情况之类的。这些日常事务,几个人轻手轻脚,做得有条不紊,似乎窗外的一切与他们无关。或者说,他们身上有一种称作定力的奇妙东西,可以把嘈杂和喧闹全都隔在外面。
图书馆对公众开放的是二楼,那里有两个还算大的房间。一间为报刊阅览室,由于窗子开得小,加之街树遮挡,常年难得有明亮的光线。不过,平日来此读书看报的倒不少。倘若去得晚了,架上的报刊早已取空,只能站在旁边,守着人家看完。想看的报刊如果在某个戴了旧式老花镜,脾性温和而永远慢节奏的老者手中,怕等上老半天也轮不上。那时,从偏远乡村来到县城读书的我,有些青涩和稚嫩,孤僻样子,略带点胡思乱想的忧郁,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幻想。图书馆恰好为少年的我打开了一扇通向外界的窗口。只要有时间,我就混迹于那些读者中间,一度成为阅览室的常客。有时在同伴的怂恿下,或者因着某种莫可名状的内心冲动与驱使,我会执了小刀,趁人不注意在报刊上开天窗。可能是德富芦花的一篇经典美文,或者一幅风景优美的西欧名画,有时也可能是一位古代绝色女子。总之,那些从图书馆悄悄弄来的东西,不断填充着青春萌动中有点叛逆之心的我。就这样,不知不觉,一个乡间少年的心中,种下了对世界最初的美好和向往。
另一间为外借室。一直未能拥有一个借书证的我,只能站在清洁得发白的老旧木地板窄窄的过道上,痴痴地望向一排排由玻璃隔开的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刊,一层层排列得齐齐整整。伴随着醉人的油墨馨香一阵阵飘过来,总感觉那些书刊频频向我施放着魔力,我由不得被吸引过去。哪怕仅隔着玻璃瞧一眼里面的书刊,心里也像喝了蜜似的,会舒畅许多。次数多了,常常会牢牢记住一些很想看的书,比如书名和作者,比如书的颜色和厚薄,甚至连同放书的位置一并记牢。那时刚从语文课本中学过《海燕》,便特别想读到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一次在图书馆,赫然发现这几本书躺在不远的书架上。可我不能读到它们,只能流着口水格外心疼地梦想着,何日能实现这个愿望。
印象中,半人高的外借室窗口,通常端坐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当她低头登记借阅的书刊时,两条粗黑的大辫子老是俏皮地滑落到丰满的胸脯上。也许那是此前我见过的最为端庄漂亮的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饱含着淡淡的哀愁与忧伤,宛如一枝落寞的玫瑰,独自开放在图书馆幽暗的背景里。常想,那位姑娘要是自己的亲戚,当然最好就是我的姐姐,该多好哇。那我一定会有看不完的书,怕连做梦都会抱着书本在书堆中开心地翻滚。那时图书馆的工作,自然成为我最为羡慕的职业,而图书馆无疑是我最为向往的地方。喜欢那里安静的环境,众人聚在一起读书的氛围,淡淡的书香,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在一种近于与世隔绝的安静中,时光仿佛在那里凝聚,唯思想穿越亿万斯年,目光抚摸着那些泛黄的书页,历史也便有了温度。
后来我上了大学,几乎天天泡图书馆,连逃课也多是溜去图书馆,每天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光是在图书馆度过的。一个枣红封皮的借书证,就能领我堂皇地走进图书馆,走进一个书的海洋,去找寻当年那些只能梦想却无法读到的书。相比大学里的图书馆,小县城的图书馆真是太寒酸了,且别说藏书少得可怜,连架上的书也大多为十几年前添置的,甚至“文革”期间的一些书刊亦安然躺在书架之上。不过,在如醉如痴的阅读中,一代人却在那里成长,扬起理想的风帆,追寻人生伟大的梦想。
当时老是想,什么时候家乡县城能拥有一座气派的图书馆。即便没有藏书三十万册,没有一位博尔赫斯式的大师担任馆长,也没有传说中古巴比伦那座能超越生死和空间的通天塔式建筑,但只要拥有安静的环境,宽敞明亮的阅览室,一位奉书籍为神明和灯烛的馆长,加之几个甘于寂寞兢兢业业的馆员足矣。在这样一座图书馆的二楼或三楼,我会找一处靠窗的位置,移步坐下,双手伏案,轻轻打开书页,慢慢品读喜爱的书刊。一边闻着淡淡的书香,听着耳畔书页轻轻翻动的声响,那该是怎样一种阅读的幸福哦。甚或连书页都无需翻开,只需闭上眼,任混合了书香的气息在周身流淌,那份坐拥书室,凝神静思的感觉就足够享受了。
前些年,因着县城的扩建与改造,衙前街那幢青砖楼房被拆除,图书馆搬迁到了广场前的工会大楼一侧。想原先那位老馆长怕早已退休,也许有事没事老人会去图书馆走走看看,顺便整理一下报夹和翻乱的书刊,或弯腰捡拾地上的纸屑,轻轻放进纸篓,要么站立临街的窗前,望一眼人来人往的街面,沉浸于小城热闹与宁静的想象。而外借室那位姑娘该是人到中年,据说已经跳槽去了另一个部门。只是离开了清静的图书馆,远离了读者和书香,当她老了的时候,会否跟自己的子孙回忆那段曾为书香包围的日子。
剧院则在拆除之后,改建为一处大型商场,至今未见恢复,似乎永远从小城消失了。一班老戏迷退守在衙前街临河的南门头,清早或傍晚,那里的露天小广场会响起二胡、唢呐和铙钹低徊绵长的乐曲,偶尔带起一两声拖长的“沉香救母”的唱腔。昔日街上那两排绿荫披地的法国梧桐,因为街道拓宽而被砍伐殆尽,怕是再也难得恢复了。夏日浓荫披地,秋日漫天金黄的意境,连同小城关于浪漫与爱情的想象,已然成为老电影里不可追踪的绝版。今日街道宽了却变得光秃秃的,两旁的建筑长高了不少,小城也越来越像一座繁华靓丽的城市。然而城市间大量的复制与模仿,小城已经丢失了原本的韵味与生机。
如今的图书馆,阅览室不可谓不宽敞明亮,可读者却明显少了。外借室老半天也难得有人借书,几个工作人员坐在电脑前玩游戏打发时光。现在的我已经有足够的钱办理一个借书证,可我却一直不想办理,书架上那些快餐文化下的书刊只会徒添我的失望。小城图书馆远非我渴望抵达之地。
即便这样,我仍免不得常去图书馆走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或者被什么力量推举着。总是不由自主的走进图书馆。每次走进图书馆,就像听从某种神秘的召唤。犹如一个虔诚的教徒,我已经把图书馆看作布道的圣殿。那里闪烁着神圣的光芒,我已经离不开它的照耀。
坐在今日空荡荡的阅览室里,我把目光平静地移向窗外,总是遭遇广场密集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精明的小城生意人在广场周边摆放了不少桌椅,许多年轻人正围坐喝茶打牌聊天。偌大的广场,俨然一个巨大的露天茶座。也许,沉迷于时尚的消遣与享乐,而放弃着近在咫尺的图书馆的小城人,只是短暂地发生着生活的偏离。
忽然对小城先前那幢老旧的图书馆格外怀念起来,想念那位面庞清瘦可我并不熟识的老馆长,还有多年前那些风雨无阻每每让小城图书馆人满为患的读者。只是,阅览室里曾点亮过早年的我和一代小城人的那些纸页上的辉光,还能重新把今天的读者挽回来么。
也许,我只能于心灵深处,对小城那些清贫下曾经的文化坚守者和信仰者,满怀了深深的感恩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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