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他们搬家呢,让我过几天再回去,她现在顾不上我。过几天我又有别的事,哪里那么容易呢?我昨晚就为这事发愁,觉得离家远了爹妈白养了我,别说孝顺,见一面都难,搬家不用我,收拾东西也不用我,简直就是个累赘。我灰心丧气领着来福在街巷里散步,来福尾巴举着,扭摆扭摆地走,不时回头顾我一眼,眼珠子贼亮亮的,半张着嘴,露出粉红的舌头,似乎在笑。
此时清风微信问我宿醉醒了没有。昨晚和奇奇妈还有三娘吃饭,啤酒白酒招呼了不少,回家路上就有点脚底下发飘。路边有个烤羊肉串儿的摊子,围了不少人。有个人斜眼诧异看我,复又转脸盯着摊主,摊主不停翻弄架子上烤串儿,一槽炭火星闪星灭。我晃悠悠走过去,好像脚底下有个台阶,站定了猫腰睁眼往地上瞧,跨河似的抬脚迈过去,觉着自己真勇敢,没有踩空。继续往前走。路边有张小桌子,几个叼烟的男人借着商店里的灯光,在玩牌。一些二指宽的黑白木头块儿,上面有很多小坑儿,红的,白的,圆圆的,各个不一。围观的人不下七八个,饶有兴趣地盯着看。我猜那是牌九。竭力忍住扑过去拿起来仔细研究一番的冲动,师傅讲过什么幺蛾子?很想看看有没有那一张。《红楼梦》里鸳鸯三宣牙牌令玩的大概也是这一类,书里人物都会说诗助兴,这些市井俗人,光着膀子能说出什么?八成在赌钱。我担心功夫儿大了,酒劲儿上来,从前有个同事喝多了趴在水坑儿里睡着了,不是被我发现找人拽回去,就要在泥水里泡一宿了,每次见到他我都偷笑,不敢提起来,怕他不好意思。我不学他。离开人群往前走。手机振动,吓我一呆,拿出来凑近看是清风电话。我舌头打卷儿,望着黑咕隆咚的天有点儿时光倒转。清风不加掩饰地嫉妒我和别人大吃大喝,老干醋随时喝随时做,我逗她说我喝多了不知道在哪里,谁知她吓坏了,怕我找不着家,路上车多不知道躲,一句一句发短信给我,我忙着找路没理她,她的电话就打过来,手机没完没了唱起来“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天上有颗贼亮亮的星星一路跟着我走。
清风是我的网友,此时却是我的安慰和依靠。她让我去找她,说坐上车就到了,比回我家还近。她总是这样说,好像我住她家隔壁。她起得早,爱去海边吹风,看海上朝阳喷薄而出,撒在海里的鳞鳞波光,海鸟振翅,渔民撒网都让人羡慕。她拉着渔网要拍新鲜的海螺螃蟹。渔夫不以为然,停下说,这有什么好照的。她说给朋友看看活的。那些大海螺酱紫嫩黄的花纹,泛着洁净的亮泽,在灰蓝色的渔网里勾我的魂。
她家在秦皇岛,我以前上班住在迁安,坐火车不用花钱,却没有去过,那时还没有认识清风。毛主席诗词记得熟,“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曹阿瞒东临碣石是否也是那里,未可确定,秦始皇派人出海寻长生不老药的起点则听名字便可信。我没有亲人在那里,没有伟人放眼世界的豪迈心胸,没有诗人仰天长啸的浪漫情怀,没有普通人开开眼界的奢侈执念,更没有离群索居的勇气,去做什么呢?而此时突然心向往之,张口应到,好啊,我查查还有合适的火车吗。
百度查到网上售票已空,八点半、九点半都没了,清风想不到车票这么紧张。我说,我去车站看看再定吧。领着来福回家,洗脸刷牙,心想回不来怎么办?有些犹豫,清风的孩子要中考,正是紧张阶段,我去捣什么乱。清风好像昨晚颠三倒四的我,微信又来了,你到哪儿了?
我真的坐车去了西站。上过街桥,下过街桥。匆匆的行人挟着风擦肩而过,表情冷漠僵硬,宛如石子落深潭。售票厅排了几十行长队,却静静的听不见高声。找一个人数相对少的站在队尾,前面大约有20多人。有人拉着行李奔向快捷售票口,两个大个子老外焦急地走到窗口叽里呱啦地交谈了一阵又出去了。终于轮到我。最近的一列班车还有20分钟。售票员提醒我怕来不及,我说没关系,买了。交钱,走人。售票员递着票嘱咐一句,出门向右一直跑到头,我真的撒丫子就跑。排队安检,上电梯,四下里踅摸2621车进站提示大广告,屏幕上显示候车时间,那里已经没人进站,检票员要关门了。迅速冲过去检票,有引导员站在通道示意我跑着下去,后面跟来个小姑娘,拉着大行李箱追着我一起跑。铁轨横陈,接触网纵横,空荡荡了无人迹,一时气馁,难道开走了?蓦然回首,却原来火车停在我们跑下来的台阶后面50多米处。气喘吁吁跑上最近这节车厢,嗓子眼冒烟,列车员随后进来收梯关门。
我并没有座位,站在狭窄的过道儿充当挡路牌。两边高背座椅灰头土脸坐满男男女女乘客,并没有谁说什么话,却显得噪杂混乱,如困乱石堆中,不时虫爬日烘,枯草无眠。只得望向车窗,窗外天色灰白,树影如醉。
清风蹦进售票厅,短发衬着嫩脸,风氅裹着腰身,看不出胖瘦,完全颠覆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上一次见到的那个淑女,此时唯一安静的就只有她戴着的眼镜了。我打量了她好几遍,发现她也在盯着我。不禁笑了。
和大多数城市一样,秦皇岛拥有林立的楼房,风硬的街道,火热的太阳。如果没有熟人,我是不会来的,我所居住的新华社小区街景和这里类似,哪里没有树木,哪里没有汽车呢?但是街上居然没有一辆小黄车,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同的。我提出想去清风常去的那一片海域感受一下清风的感受,她却带我去了另一处。海水都是一样的,沙滩却不是清风常踩的。海边没有几个人,大概是没到旅游旺季,我来的正是时候,不用怵喧嚣的人粥赛过海里的鱼群。
见到大海我是激动的,恨不能把自己埋进沙子里,恨不能变成鱼投入浪花中,清风却波澜不惊,颇有主人翁的派头。她侧歪着头带一点探究的目光,让我没了平时和她发飙的焦躁。她约了朋友开车陪我去北戴河看夜景,一路奔驰,竟无阻碍。北戴河沙滩上有个大大的广告牌子,写着八个红色的大字,开放包容崇德尚美。清风有篇文章就是用其中的两个字命题的。远处连着天际的地方停着一艘白色的游船,像另一座岛屿。阵阵涛声猎猎,旗帜般巨响,白浪碾过来,急雨似的沙粒刷啦啦不客气地撩人衣衫,推着人跑。清风已经跑开了,独我背向风沙万点如敲窗,领受自然之赐。回到家里好久,仍然能闻到沙子的味道。
清风把大海当她家后花园,每天都来巡视几遍,司空见惯的样子让人气忿,她皱着眉头坐在沙地上低头看手机,对于我捡到的白色小海螺不屑一顾,说早上渔民拉网回来,要多少有多少,没觉得多好看。我知道,她未必是不喜欢,她腰缠万贯富有大海,浪花为她开放,海鸟为她飞翔,她守着金色的沙滩,迎接第一缕阳光,她发来的照片多半是清晨的海边,海鸥、岩石、渔船,天上一个太阳,水中一串金光。我流连忘返,脚陷在潮湿的金沙中吃力地拔步,想起昨晚在平地上的踉跄醉态,心内暗叫“惭愧”。
有一年夏天清风带小齐随团参观博物馆,来到北京。我接通知去陶然亭附近相聚,同时见到大鹰老师和安先生。清风穿连衣裙,安静地坐着,看起来有些拘谨,说话声音也小。说小齐去门口等我了,没见过我,也不认识我,不知他怎么接我。两位先生让坐,又喊服务生,我回头看门口,不知哪个是小齐。坐下寒暄,一个十一二岁瘦瘦的小男孩走过来站在清风旁边,笑着看我,清风忙让他喊阿姨,问他去哪里接我了。我和小齐一见如故,简直就要引为知己了。小齐后来被大鹰老师戏称为齐总,齐总读过大鹰老师的一篇叫做《四季北京》的文章,对其中有关于秋天的那一节最为欣赏,孩子的理解力令人惊讶,几个朋友曾经讨论过的文字,清风和月儿和我探讨过的文字,写法奇特,纯是酒后真言,小齐竟能理解,而且深合作者之意,我当时就自叹不如,清风的孩子像清风。
不久以后。鹰和九歌路过秦皇岛,顺路去找清风,发了图片过来,海水呈现灿烂的金色多菱形波纹,很像一张无边漫延的金渔网,而另一张里的海水看起来是比天空还要深遂的幽蓝。我所看到的白色浪花,排山倒海的涛声却仿佛不存在,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醉后梦游秦皇岛,所见皆是虚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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