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茄盒子

  父亲早起,父亲上班,父亲下班,父亲早睡。父亲很穷,父亲足不出户。但有一天例外。

 

  儿童节那天早上,总有一双擦得很干净的旧皮鞋整齐地放在我的床前,我一睁开眼便能看见。

 

  等我吃完早点,换上洗过的衣服,套上大头皮鞋,稳稳地绑好鞋带,父亲便安静地出现在我小房间的门口。他手上提着一个帆布旅行袋,里头必定有一个铝制的水壺,几个大馒头,一个装着香肠、卤蛋、素鸡和海带的圆形便当盒,一包苏打饼干、一条口香糖、一厚沓卫生纸和两条手帕。

 

  我们走进客厅,母亲便仔细检查我的服装,再翻看旅行袋里的东西齐备了没有。

 

  然后,像有一件要紧的事,父亲挪过一张木椅子,抵在大玻璃橱前面,站到椅子上,费很大的劲儿从橱柜顶搬下一个木箱子。那里有少数几件专属于他的东西。

 

  木箱子是用零星的木板拼凑钉成的,日子久了,显出深浅不同的颜色和木纹,像我制服上的补丁。似乎只是随俗,木箱子外的确挂着一个生锈的锁头,不知有没有钥匙。

 

  父亲轻轻地掀开木箱,探出一个浮雕花边木纹精美的雪茄盒子和一块紫色的绒布。父亲兴冲冲地擦拭一番之后,才打开盒盖,取出一支深咖啡色的雪茄,插进衬衫口袋里露出一截来,像是一支顶好的钢笔。最后,他盖上盒盖,合上木箱,再扛回橱柜上。

 

  出发的时候,母亲站在客厅里,隔着纱门和院子里的枇杷树向我们挥手。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是留在家里,也许是巧合,我没有问。

 

  我们步行前往火车站,父亲在票亭买过票之后,我们便坐在黑油油的长木椅上等待开往台北的慢车。我喜欢看他从宽大的西装裤口袋里掏钱买东西时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军号手。我喜欢这个时刻,几乎感到一份光荣。

 

  火车是装了滑轮的房子。在晃悠悠的火车上,我把鼻子贴在玻璃上,仿佛屋外正下着大雨不能出去玩的时候一般。父亲交叠双腿,上身略斜,轻轻地哼着小曲,并用指尖在窗台上打出鼓点。下火车之后,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到马路对面的一个警察局门口等公共汽车。车快停稳的时候,站牌下总是挤满了人。父亲不慌不忙,看准一个打开的窗口,把我举到空中,“放”进车厢里的空位,再将旅行袋传给我,然后才跟在人潮后面,成为最后一个上车的人。

 

  我坐在车后面的位置上,一路都低着头,抱着胸前的旅行袋,仿佛那是偷来的东西。到达动物园,公交车靠站之后,父亲卡住车的前门喊我下车,噪音盖过嘈杂的车声人语。我低头挤到前面,感觉每个人都盯着我看。

 

  下车。

 

  父亲掏钱,买两张入场券,然后从我手上接过旅行袋。动物园旁边是儿童乐园,从外面就能望见一个高耸入云的大摩天轮,就像外国月历上的风车一样耀眼。

 

  河马、骆驼、大象、黑猩猩、长颈鹿,父亲一一按文解说,只有马来貘是例外,我们俩都不知道“貘”的正确发音是什么。每年,父亲都要我去问学校的老师,但是面对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直呼为“怪物”即可,所以,年年如此。

 

  快走到孔雀园的时候,父亲会在福利社买一种巧克力火箭甜筒给我。我小心地撕开一小圈纸封套,先欣赏几眼,再轻轻地啃一小口。我们绕过鸟园周围的石子路,父亲好像并不想吃,我也没有分给他的意思。

 

  接着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刻,驯狮表演就要开始了。

 

  比房间还大的铁笼子外已围了好些人,两只威猛的雄狮,脖子上挂着一圈丰厚的鬃毛,不安地在笼子里交叉巡走。驯兽师迅厉地往地板上甩一记狠鞭,观众应声哑然。只见他一手执鞭,一手持棍,敏捷地在狮子的外围打绕,鞭子不断抽响,棍尖始终对着狮子的双眼,形成一个紧张的对阵。狮子暴躁起来,震耳的吼声如山洪,不断抬起前脚来扒那根棍子,庞大的身体往下低沉鼓绷,且奋力在地上磨爪……我心里想:爪子愈磨愈短,为什么要去磨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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