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味道

  那时候,我家住金殿路,而我在成保小学读书,每天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去上学。傍晚放学时,街灯未亮,天幕却像被戳了一个窟窿,浑浑浊浊的暮色悠悠忽忽地掉了出来。我背着书包,像只蜗牛,慢腾腾地走回家去,眼前的那一条路,忽然变得很长,长得无止境。我低着头,拖着宛如上了脚镣的腿,走啊走。突然,我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股香味。抬眼处,街灯已亮,浓汤飘香。啊,家门近在眼前,我的心情立刻变得亢奋了。

 

  父亲是广东人,广东人特别喜欢喝汤,因为他们相信,煲得久、熬得够的汤水,能润喉、润肺、润心、润肠,因此,煲汤便成了我家的日常作业。一个人在生活中纵使拼得焦头烂额,但是,一回到家,只要能够喝上一碗好汤,所有透支的精力都得到了弥补,五脏六腑也美美地得到了滋补。

 

  曾经,母亲用炭炉煲汤。朱褐色的圆肚瓦锅,稳稳地坐在小小的炭炉上,烧得通红的炭块,像是守护神的眼睛,忠心耿耿地守着那一锅“水的精华”。母亲坐在小凳子上,拿着蒲葵扇,耐心地扇。那炭,愈烧愈红,愈红愈旺,有时烟灰飞出来,便沾了母亲一头一脸。可是,好整洁的母亲,竟然一点儿也不嫌脏。她的心思,全都缠在那一锅好汤里。汤的香味,是一点一点慢慢地溢出来的。初而朦朦胧胧、缥缥缈缈,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笛子声,笛声清越悠扬,但又带着些许隐晦的神秘感。渐渐地,笛子声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锣鼓的喧闹声,大鸣大放。那种香味,浓郁稠厚,非常跋扈、嚣张,带有很强的侵略性。

 

  母亲把瓦锅小心翼翼地捧到桌子上,瓦盖一掀,一阵一阵白白的烟雾,便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情万分地扑了过来。母亲常常说:“水,原本是没有生命的,煮成汤之后,才有了生命力,也才有了灵魂。”因此,我们是以近乎虔诚的心,一口一口地捧喝手里那一碗汤的。我们相信,汤喝下肚,便能像魔术豌豆一般飞快地向上蹿长。也许,有一天,当碰上成人世界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又会后悔童年喝汤太多,长得太快。

 

  母亲熬煮的汤,有着截然不同的“内容”。

 

  绿幽幽像液状森林的,是西洋菜蜜枣猪肺汤;红艳艳像液体宝石的,是莲藕鸡爪花生汤;红白分明像调色板的,是番茄萝卜牛肉汤;百味杂陈又酸又咸又鲜又辣的,是咸菜豆腐鱼头辣椒汤;温柔敦厚暖心暖肺的,是老黄瓜红枣八爪鱼汤;风味独特雅俗共赏的,是榨菜蘑菇汤;悬壶济世普度众生的,是党参枸杞龙眼炖鸡汤;风采迷人腴香诱人的,是冬瓜火腿干贝汤……我们兄弟姐妹就在一锅锅好汤的滋润下,慢慢地长大成人。各自成家之后,我们也欢欢喜喜地为我们亲爱的孩子炖汤。

 

  汤的文化,就这样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了。

 

  日胜是琼州人,婆母的汤,和我家相较,有着完全不同的风味。比如说,婆母会把碎肉镶在鱼鳔里,和海参冬菇一起煮,这样的汤,在我来看,实在是豪华得近乎奢侈了。然而,有时,不可思议地,她竟然会将爽脆可口的黄瓜与虾米同煮,煮好的汤,味道虽然不赖,可那黄瓜却已变得软绵绵的,失去了嚼劲,我不太喜欢。婆母最为拿手的,是熬煮高汤。几只老母鸡,去皮、去油,加上几个大洋葱,慢火让它们在瓦锅里浮浮沉沉三四个小时,之后,将所有的杂质过滤掉,那一锅澄清明净的汤,甘美鲜甜,达于极致,是天下之最。婆母把高汤搁在冰箱里,煮粥、炒菜,都用它。我家孩子常说:“妈妈,我要吃奶奶熬的那种白白的粥。”他们不知道,那锅白白的粥,其实是用千锤百炼的高汤熬成的。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功夫盖世,我想,这才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吧!

 

  曾有一个时期,新上市的慢锅成为主妇的新宠。把要煮的东西一股脑儿地丢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煮它一个天翻地覆,完完全全不用守候看火,非常省事。对职场女性来说,慢锅当然是“时代的恩物”,试想想,上班之前,锅子里,肉是肉、菜是菜,泾渭分明;可是,下班回来,掀开锅盖,肉和菜,早已“你侬我侬”地融进汤里了,这不正是“守株待兔,不劳而获”吗?想到不必像母親一样为了煮一锅好汤而蓬头垢面,我心里充满了感谢,感谢现代科技方便了我的生活。

 

  然而,我错了。

 

  在慢锅里“自生自灭”的汤和水,并没有“患难与共”地融合在一起,反之,两者像是君子之交,淡淡地保持着距离。

 

  当机立断,弃用慢锅。

 

  然而,坦白地说,我又没有耐心和那灰烬四飞的炭炉耳鬓厮磨,所以,改用中庸的煤气炉。

 

  把汤放进瓦钵里,在煤气炉上“咕嘟咕嘟”地熬上三四个小时,其间不时去看看、搅搅,那一钵汤,充分地感受到煮汤人的诚意,煮好之后,总会“投桃报李”地显示出一个汤的样子和味道。

 

  我家孩子百喝不厌的是鱼翅瓜熬汤。鱼翅瓜,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冬瓜的雏形,然而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瓜在汤里煮熟后,用汤匙压它,它竟散成千丝万缕的细条状,像极了鱼翅,却又具有鱼翅所没有的清甜,十分可口。我常用老母鸡、干贝、红枣、枸杞、墨鱼干和鱼翅瓜同煮,熬好的汤,那种鲜味啊,会化成千万只馋虫,直往你心里钻!

 

  女儿负笈英伦之后,对鱼翅瓜汤魂牵梦萦。有一回,在大雪纷飞的冬天,她竟然拨来长途电话,苦苦央求我给她寄一钵好汤,我漫应着:“好,好,明天就用快邮寄出。”过了几个月后,她又在电子邮件里写道:“妈妈,春天已经来了,我苦苦等了一个季节,怎么您的汤还没有寄到?”

 

  我以汤的味道去装饰孩子的成长岁月,孩子长大后,离家万里,汤的浓香,依然是一根细细长长、坚坚韧韧的线,一生一世牵动着游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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