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后面那个斜坡上,人们在犁地,把最后一层上翻过身来,现出微微泛红的深褐色。我能看见拖拉机沿着它仔细开掘出来的犁沟发着嘎嚓声缓缓向前,坐在拖拉机上的人转过身子看背后,天上一些鸟儿像一群小昆虫在后面迅速掠过。
现在是十月。阳光照耀,照得我们脸上暖洋洋的,照得大地十分美丽。我欲面对这太阳,不想躲避它,不想用手遮在眼睛上方去挡开它;躲避和挡开是我对另一个太阳的习惯性举动——对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它底下生活的那个严酷的、亮得刺目的太阳。眼前这个太阳,我想要拥抱而不是逃避;它的光芒,这些年来我如此渴望,如此思念,如此经常地、经常地回想。
乌鸦又派外乱叫起来,接着,倏地陡直向下落进树林,不再有动静;蓝天一片空白。
那些人已经扛起棺木,此时正在转身,我们也转过身来,列队站在他们后面。
迈克西姆僵直地站在我的旁边。我们起步向前;他行走时样子奇特,一抽一跑地,仿佛他是木头做的,身体各部分都是用接头连接。他的肩膀尽可能地靠近我的肩膀,但是并不擦着。我望着他,看见他嘴边的肌肉和眼角旁好看的纹缕都紧绷着,看见他的脸色死一般地苍白;我与他相距千里之遥,无法赶上他,因为他已经远远离开我进入了过去,进入了属于他自己的、秘密的、封闭的世界——那个在我们获悉噩耗的那一天他重新进入而我却永远无法跟随他一同进去的世界。我纳闷他是否记得那一次我们也曾跟在一个棺木后面这样慢慢行走,那可怕的送殡,最近一次葬礼。我不知道。以为我们两人的想法永远可以沟通是一个错误,不管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它们是多么接近,也不管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觉得我们两人和我们的想法在实质上是一体的。事实并非如此。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我们在许多方面如同一人,一切都两人分享,没有任何秘密。然而,过去依然保留着秘密,过去投下了它的阴影,而阴影有时将我们分开。
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看看上面,望望四周,这时候,它又来了,那感情的狂潮,还有那种以为身处幻境的感觉,于是我又一次头晕目眩,得赶紧把自己控制住才行。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在这里。一定没错,我们不可能已经回来。
我们已经回来了。这情形就好像我在挨饿好多年以后突然坐到了宴会桌旁,餐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佳令人馋涎欲滴的食物,又好像我在满嘴都是铁锈、黄沙和尘土,嘴唇干裂口渴难熬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清澈、凉爽的小溪旁,可以用双手窝成杯状捧起水来洗脸,可以把水捧到嘴边,不停地喝,尽情地喝。饥饿的时候,我有了丰盛的食物;口渴的时候,我喝到了清凉的溪水;我曾双目失明,现在我重新看见了美丽的世界。我觉得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无法尽情地欣赏周围的一切。田野、山坡、围篱、树木、前方的小丘、梨过的耕田、山毛榉金灿灿一片的山坡林地、泥土的芳香、尚未凋落的最后一些树叶的飒飒声。“远方有大海”的感觉;狭窄的道路、矮小的房屋、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的射击声、我们肃穆的队伍经过一个农舍时门口一条狗的吠声;炊烟袅袅,缕缕蓝烟向阳光灿烂的金色天空升腾。一个男人骑在马上,马儿那圆滚滚的、闪闪发亮的大屁股像一颗栗子。骑马人放慢速度等我们上前,最后勒马停住。当送葬行列缓慢经过的时候他向我们脱帽致意。我从汽车车窗旁微微带笑地注视着他,但是他端正地骑在马上,目光向着别处。我纳闷他是不是我们的一个朋友或者邻居,便掉过头去问迈克西姆。可是迈克西姆没有看见,我觉得他相当麻木不仁——对于我,对于今天这个日子,对于我们的队伍已经走到哪里,对于勒住马停在那儿的骑马人,都没有知觉。迈克西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看着——或者说是竭力不看——别的地方、别的景物。但是我无法让我自己停止对四周环视并沉醉于我所看见的一切,就像我无法让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一样。不管导致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多么令人悲伤,我却只能感到高兴,快活得飘飘然,因为我觉得黑色汽车车窗之外的这个天地多么美丽和辉煌,只是,在高兴的同时,我还感到这一切简直叫我难以置信,也使我充满感激之倩,以致头晕目眩,差点儿就要昏厥过去。不过,这喜悦也给我带来一种罪恶感,我必须把这喜悦藏在心里,不能对他承认,不能对任何人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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