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栏塌了_经典散文_.

      母亲一年中要养两头猪,上半年养一头,下半年再养一头。
      那时候的村人,没有养猪的人家几乎没有,即便是老单身公涛节嫂嫂和采芹,也都养了猪,养猪是一个家庭重要的经济来源,一年中付出不值钱的劳动,捡柴煮潲把猪喂饱喂大,到了杀猪的日子,雇个屠夫挑到圩场上卖了肉,换来一叠新新旧旧的票子,往往是一个家庭办个什么事业的指望,至于过节过年自家喝汤吃肉那还是小事。
     村中猪栏大多成片散布在村边巷尾的角角落落,几户人家的猪栏共墙共垛,多是土砖砌成,上面盖着稻草,也有青砖黑瓦的猪栏,那是寥寥少数。我家的猪栏距离我家老屋不远,沿着西墙的石板巷子拐两个弯就到了,猪栏门口没有安装门页,就是用些土砖在门框上磊砌两三尺高,免得猪跑出来就成。因此,每当有人提着潲桶来喂猪时,一溜或肥或瘦的猪头顿时从各个猪栏的门口冒出来,一双前脚趴在门框土砖上,仰着尖嘴大耳,哼哼唧唧地叫唤着。
     猪的食槽就在门口边,或是青石槽子,或是木头槽子,从生到死,猪的这个饭碗就不曾洗过一次,槽壁槽坑粘着陈潲,肮脏不堪。尽管如此,每次见人来喂潲时,猪都不会嫌其槽脏,当潲勺里的热潲凌空哗啦倒进食槽时,猪已迫不及待,嘴巴鼻子拱入潲里,啄头扇耳,哗哗地吃个不停,一面忽左忽右把小尾巴甩成圆圈,或者拉一泡长长的大尿。
      猪栏里原本一层一层铺上了干稻草,大多数时候,干稻草早就不见了踪影,代之的是遍地粪便,层层叠叠,低洼处,尿水成泽,蚊声嗡嗡,臭不可闻。猪吃饱喝足后,涉泽踏粪,席身而卧,半眯半闭,或者鼾声呼呼,心无所虑,也不嫌主人贵贱,倒也随遇而安。
      当春插秋插来临的时候,天气晴暖,水田翻耕需要肥料,此时,也是村里家家户户出猪栏淤的时候。家里的男女劳力,撤下猪栏门的土砖,卷着裤腿,拿着三齿锄赤脚走进猪栏里,把猪驱赶在一旁,任凭蚊咬粪臭,硬是将一层层浸泡着粪便的稻草淤泥,一锄一锄用力拖到外面的空地上,堆成长长方方的大堆子。之后,再往清理空的猪栏里铺上一层干稻草。那些日子,整个村子和田野臭气哄哄,村人用竹子筛子挑着一担一担黑沉沉的猪栏淤,在村巷和田埂上兴冲冲地疾走,一双泥脚和衣裤粘满了猪粪。
      当一头大肥猪宰杀之后,猪栏不能空着。一头小猪崽随即从圩场上买了,用篾笼子装着,另一只箩筐里放几块砖头,或者买些必要的物品,一担挑了回来。这件活计都是由家里的男人来操办,我父亲对买猪崽深谙门道,晴热的天气若是买回了猪崽,他先是捡来一块尖锐的瓷碗片,在猪耳朵上划一道口子,任那乌血流出来,而后才双手捉了猪崽腿脚放进空荡的猪栏里。父亲说,不给猪崽放痧的话,猪崽就会死掉。
      最让我牢记心怀的,是父亲有一次给我讲了一个捉猪崽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一个年轻人去圩场上买猪崽,碰到一个老者,老者带着他到猪崽行转了一圈,说这一圩没有好猪崽,不如两人喝酒去,下一圩再来。年轻人听了老者的话,请老者到酒馆喝酒。如此三番五次,年轻人买猪崽的钱所剩不多。又一次碰到老者的时候,老者终于告诉他,有一只没人要的尖嘴猴腮的小猪崽,才是真正的好猪。买下这只猪崽后,老者告诉年轻人,回家后,把猪栏门封死,只留一个小洞用来递煮潲,且每餐只喂一钵子即可,切切要十天之后才可打开猪栏门。年轻人回到家后,遵照老者的吩咐做了。五天后,年轻人实在不放心他的猪了,就打开了猪栏门。一看,把他惊呆了:里面已是一头大肥猪。杀了称秤,足足有五百斤。父亲说,老者是个仙家,见这年轻人心善,特地来助他,原本那猪崽每天要长一百斤的。
      这个故事曾让我暗暗地盼望了好些年,我也希望我父亲能碰到这样一个仙家,给我家送一头千斤重的大猪来,我一定要过了十天后才看我家的这头猪。
      这头千斤猪一直没有盼来。我家依然是每年养两头猪,上半年养一头,下半年再养一头。一家人扯煮菜,捡柴,煮潲,喂猪,每天不辞辛劳,一年下来,两头大肥猪先后出栏,都能有百多两百斤重。这样的岁月周而复始,我们姐弟的学费,家里的种子化肥,一家的油盐酱醋,穿衣烧炭,人情交往,甚至蔬菜的茂盛,粮食的丰收,凡此种种,都要靠着猪栏里得来。
      若干年后,村里养猪的家庭越来越少,人们纷纷外出打工谋生,养猪已经要赔本,田野和旱土也愈见荒芜。如今,我家的猪栏,也同村里大多数家庭的猪栏一样,早在风雨飘摇中坍塌了。偌大的村庄,已经几乎没有人家养猪。
      当村庄已经没有猪的叫声,当田野已经失去了猪栏淤的养分,当村村落落都空空荡荡,当人们都抛弃了村庄,村庄的未来还有多远?

                                                                 2014年3月16日  写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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