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_经典散文_.

      多年不见,我去看望姑姑。到了姑姑家我才知道,那么好的姑父变成了小傻子。姑姑满头白发,瘦小枯干,眼神透出的坚毅叫我吃惊。
  姑姑对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一日,姑父在客厅浇着浇着话就倒下了,他最后一句清醒的话是,我没事,别着急。姑姑把姑父送到医院,确诊为脑出血。姑父昏迷一个多月,终于醒来。住院一年多,最终结果是,姑父生活不能自理,失忆,口齿不清,智商不及三岁孩子。继续住院,经济早已不堪重负,姑姑在医院附近租下一个小房子,两个人住下来,目的是,一旦姑父出现意外,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救治。半年下来,姑父的病情看起来有所稳定,才回家。
  姑父生病5年了,姑姑没有告诉我们,她认为离得远,解决不了问题,还跟着着急。
  姑姑说,这么多年不见了,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招待我。
  前一次去河北省姑姑家,我24岁。下了火车,我没看见姑姑。我老老实实地等候。一个中年男人凑近我,问我的情况,我只说,我姑姑、姑父来接我。他说他送我,我说不用,看,我姑姑、姑父来了。我随意指着朝我们这里走来的两个人。他不扯我的胳膊了。那两个人过去了。他说,不是接你的,跟我走吧。这时,我看见姑姑骑着自行车使劲往我这里骑,大声叫我的小名。我也大声叫姑姑。那个中年男人不甘心地走了。
  我没有跟姑姑说中年男人诓骗的事,怕她担心后果。姑姑说,我给学生上完课才来。来晚了。我说不晚,我只等一会儿。姑姑冷不丁地说,那个男人要干什么?我说,不认识,他和我搭讪。姑姑说,我来晚了。我以为姑姑没发现那个男人。
  到了姑姑家,姑父叫我的小名,庆杰,累不累?洗手吃饭。饭桌上摆着凉面条,西红柿鸡蛋卤子。
  我在姑姑家住了一个星期,姑姑一顿饭都没做过,一次衣服也没洗过,所有家务都是姑父做,姑父整天乐呵呵的,对姑姑,慢声细语,言听计从。姑姑和姑父在同一所中学教书。
  姑父时常饥一顿饱一顿,饭做少了他就少吃,饭做多了他就包圆。
  我走的时候,姑姑全家送我上的火车,千叮咛万嘱咐。
  没多久,我结婚生子,困顿艰辛,自卑孤僻,竟和姑姑中断了联系。
  我们小时候,很怕姑姑,她对侄女们非常严厉。尽管如此,她却给我们买吃的买穿的。姑姑远嫁后,一年三节往回寄钱。
  一别将近30年,我和姑姑又见面了。
  70多岁的姑姑执意亲自下厨,给我炒了四个菜,鸡蛋炒圆葱,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肉丝炒蒜苗。一瓶红酒。大米饭。
  姑姑先一口口喂姑父吃。姑父吃剩下的饭菜,姑姑一点不剩地吃到嘴里,不管是粘在衣襟上的还是沾上口水的。吃完饭,姑姑教姑父数数,1、2、3……教姑父识字,老虎、狮子、小猪。姑姑一边教一边伸出大拇指,说,真乖,真棒。姑父傻呵呵地笑,也伸出大拇指,含混不清地说,真……乖,真……棒。姑姑教姑父四个字的词语,姑父就生气地说,我……不……说……
  姑姑推着姑父去散步,一路走一路告诉姑父一些事。我们回家途中,路过一家小型超市,姑姑推着姑父进去。姑姑犹犹豫豫看着一袋大米,从衣兜里拿出几十元钱,掂量半天,把钱放回衣兜,小声说,等女儿快递吧。姑姑的女儿在深圳工作,总是往回邮递生活用品。女儿把大部分收入用来支援母亲,仍显得不足。回到家,姑父僵硬地一下一下扯着左小腿,他想把腿套扯下来。那个腿套是姑姑用旧衬裤缝制的,大针小线,不咋好看。姑姑帮着姑父褪下腿套。
  住了几日,我要走了。姑父竟然眼圈转泪。我刚到姑姑家的时候,姑父也转泪了。好奇怪,姑父连姑姑都不认识了,怎么可能认识我。也许他就是一个孩子,喜欢家里来客人,客人走了就不高兴。也许他懂点事情了。我说下午4点钟走,姑姑故意对姑父说,走就走吧,不给她做饭吃。姑父急了,又是张嘴,又是晃头,意思是,要做饭,要做饭。自从听我说下午4点走,他就一次次抬头看墙上的石英钟。
  临走,姑姑给我200元钱买车票,我不要。姑姑忽然说,你老叔也不来看我,就算我没对他说这个事情,这么多年了,也该来看看我,北京离石家庄又不远。你老叔说他身体不如从前,你老叔就是不坚强。我说,我老叔那年脑出血,有后遗症,走路不方便了。还有,王也(老叔的独子)前年也突发脑出血,至今偏瘫。姑姑说,我不知道,我要去看他们。
  老叔父子的病,也是我无意之中知道的。一位亲戚想上北京看眼疾,要求老叔或者王也陪同,老婶才在电话里说了实情。
  我自然去看望了老叔。
  老叔见到我很欢喜。他说他争取活到99岁。老婶说,老叔不能激动,需要静养。
  老婶对我讲述了事情经过。
  老叔突发脳出血,住院将近一年,经过老婶的悉心照料,身体慢慢恢复,病情没有发展。祸不单行,后来,老叔的独生儿子王也又突发脑出血,住了大半年医院,出院后,依然偏瘫。老叔老婶表现得顽强乐观,只是都小心翼翼避谈儿子的病。
  王也脑出血住院两天后看似一切安妥了,小夫妻才通知父母。老婶赶到医院,病床上的王也说,妈,我没事,你看,我的右手在动。老婶欢喜地说,是哎,你的右手是在动。其实,王也的右手分明一动没动。母子俩都在说谎。
  叔婶和王也很少见面,他们分住两处。主要原因是,儿子不忍心父母看见自己这个样子。父母尊重儿子的意见。每天,年轻的妻子搀扶年轻的丈夫在西城散步,年老的妻子搀扶年老的丈夫在东城散步,一家人同住北京,却用短信报平安。
  饭桌上,老叔颤抖着给王也夹菜,王也颤抖着给老叔夹菜。老叔笑眯眯地对王也说,他打算学开车,以车代步。所谓的车,是三个小轱辘一米见方的购菜小车。王也一家三口走了叔婶的表情是那样的疼惜和凝重。
  叔婶夜晚不同室睡觉,老叔怕打扰老婶休息,老婶依从。但各自卧室的门永远是敞开的,这是老婶坚决要求不容置疑的。老婶说,这样,她能听到老叔的动静。夜晚,老婶总是起身好几次,蹑手蹑脚到老叔的卧室门口察看。
  老婶80岁了,耳不聋眼不花,比老叔大三岁。
  姑姑、老叔两家人,顽强地坚持着,努力着,天真地以为,总有一天,他们的亲人会好起来,像从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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