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温特夫人(第四章)(2)

    他一声不吭,只是像个孩子似的直勾勾地望着我,接着又呜咽起来,抽动着双肩,丝毫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把桃色晨衣捂着脸不停地哭,又用它擦眼泪,还像一个将被溺毙的人那样不时地大口喘气。这情景十分可怕;我被他吓坏了,也被我自己吓坏了,因为他如此沉溺于悲痛之中使我觉得反感。我只了解迈克西姆一个人,完全习惯于他那种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迈克西姆从来不哭,一次也没有哭过;简直无法想象他这个人会哭。我认为他过了三四岁以后就没有哭过。当他精神上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感受很深的时候,会在脸上表露出来;他会变得脸色苍白,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睛不管看什么都是狠狠地盯着,然而他有非凡的自制力。我不敢想象,要是此时此刻他在这里的话他会对贾尔斯作出什么反应。

    最后我关上房门,向他走去,在床边坐下。有很长一段时间,贾尔斯在啜泣,我就那么默默地坐着,裹紧晨衣缩成一团,心里很悲伤。过了一会儿,我内心的某种骄矜之气倏地消失,我也就不再想那么多,只觉得理应让他这样尽量地宣泄心中的悲哀,而我则应该在他身边,什么也不必做,就这样陪着他。“我以后怎么办呢?”他这么说了一句,随后抬起头来望着我又说——不过,我想,这并非真正对我说,也不是要我回答——“没有了她我以后怎么办呢?三十七年来她是我的全部生命。你知道我们是在哪里遇见的吗?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从马上摔下来,她赶到我身边,把我重新扶上马背,又把我带回家——我的手腕骨折了——她从身上取下一条带子或围巾或类似的东西把两匹马连在一起,让她的马给我的马带路。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我的马一路上却非常平静,就像是一匹孩子骑的小马,因为它可以一边走一边从她手里吃到东西。我本来会垂头丧气地觉得自己是个愚蠢透顶的大傻瓜——我十分肯定那时候我就是那么一副傻样——但是不知怎么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并非如此,我根本没有这么想。是比使我的精神很快振作起来——在某一件事情上能够这样看得开,这是我从来没有做到过的,这一次就是因为有她跟我在一起。我依赖她,你知道,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完完全全地依赖她。我的意思是,她是主宰,她照管一切——嗯,当然喽,这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毛病,但从来没有多大用处,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从来都是比安排一切,才使我身体健康、生活正常、无忧无虑,跟拉里一样快活——所有这些是很难说得清楚的。”

    此刻他望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搜索。搜索什么呢?安慰?赞同?我不知道。他就像一只老叭儿狗,两只眼睛充满黏液。

    “我知道,”我说。“我总是看见你那么快活,穿得那么体面。这是——嗯,每个人都看见的。”

    “每个人都看见吗?”他突然脸露喜色,同时也现出一种过于伤感的令人可怜的渴望。

    “当然,”我说。“他们当然都看见。”其实这话没有什么作用。

    “每个人都那么爱她,他们都称赞她。她从来不跟别人结冤家,尽管她说话尖刻——不过她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把意见告诉人家,事情过后也就忘了,大家都不计较——她有这么许多朋友,你也知道——今天来的所有那些人,参加葬礼的所有那些人——你都看见没有?”

    “是的,是的,贾尔斯,我看见他们——我非常感动——这一定对你是个很大的帮助。”

    “一个帮助?”他蓦地环顾四壁,神色惊慌,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随后又望着我,但是并没有真正注视着我。

    “一个帮助,”他呆呆地说。

    “是啊,这么许多喜欢比阿特丽斯的人都在那儿。”

    “是的,但是没有帮助,”他十分简单地说,几乎像是给一个愚钝的小孩解释某件事情。“你瞧,她死了,死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死在医院里,不是在家里。我没有和她在一起,我使她丢脸,我辜负了她。可是她从来没有在哪件事情上使我失望过,一次也没有。”

    “不,贾尔斯,不,你不该这样责备自己。”毫无用处的话。

    “可是我应该受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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