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外婆家和我们只隔着一道梁,名为大岭梁。那梁象一架永被滞留的飞机,高大陡峭的机身横在中间,母亲和外婆生活在两侧长长的机翼上。那道梁让年纪渐长的母亲和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远。
一天,母亲兴冲冲的对我说:你爸我俩去你外婆家了,好久都没回家了,这不是要过年了吗?你外婆给我托梦,说没钱了。我去给你外公外婆送点“钱”。三轮车能开到梁下,上山时我的腿没事,回来怎么也走不动,一点东西都拎不了。母亲说的激动又略带忧伤,因为那道梁,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时值腊月,三轮车内究竟有多冷,我想象着母亲裹进大衣,蜷缩在三轮车内,但一颗心早已被思乡之情暖透的样子。
从家到山脚下有十多里路,山下是一片坝台地,种的主要是玉米,地边还有倭瓜、黄瓜和豆角。山上植被丰富,有很多野果,杨桃、山楸子(也就是山核桃),但都长在山涧里,路边偶尔一两棵,早已被人摘走。半山腰有个地方像一头昂首的骆驼,被称作骆驼脖子,两侧是有两人高的山,崖边上有一棵,还有几块石头,那是上梁前休息的地方。所有过梁的人都会在这儿集合,先到的人回头喊一声:后面有人吗?到哪儿了?我们在骆驼脖子等着呢。聚齐后,休息会儿,再搭伴一起上梁,一直到梁顶都是山高林密。上山的路只是一条羊肠小道,两个人相遇时,需要侧身才能通过,胆小者结伴才敢走,也没有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了,大有“自古华山一条路”之势,而且叫不出名。
母亲十七岁嫁到梁对面的小村庄,这儿比外婆家稍富裕,而且离半壁山、遵化等“大地方”比较近。随后二姨也嫁了过来。过去没有车,四舅、老舅和老姨都是爬这道梁来住姐姐家。记得那时我家盖新房子、挖井,生活比较困难,舅舅和老姨都是用肩膀扛着玉米、黄豆、豆角给我家送来,有什么活计捎个话,第二天肯定起早过来。那道梁从没成为障碍,尤其是背着幼小的我,反而一路笑声。
我小时候最喜欢住外婆家,有时能住一个月,作为大外甥女,除了外公、外婆,还有五个舅舅和老姨疼我,非常受宠,一个村子在哪家都可以随便吃、喝、玩、住。七岁以前去外婆家,过梁都是大人背着,尤其是老舅和老姨背的最多。背不动时就骑在脖子上,两腿放在脖子两侧,两只小手被牢牢抓住,有时遇到路边高高挂着的野果,还让我伸手去摘,老舅,老姨总能逗我笑,一路上非常开心,当然我体会不到他们的累,心里渴望时间能永远的凝固。七岁时,第一次跟着母亲全程徒步翻越那座梁,为了显示我能走,还偶尔小跑,当时是不想让母亲累,也想证明自己长大了。到姥姥家还一直炫耀,但是,因为那次的行走,我的腿走扎了,以后走远路就会疼。
梁那边的村子,名字都很特殊,下窝铺,南窑,北窑,梁西,梁东、大岭……这些村子深深藏进燕山的褶皱,好像女娲补天时,丢下的一颗颗小石子,被遗弃在每个小角落。
外婆家所在村叫下窝铺,那儿的确是个窝铺,一共六户,外公兄弟四家,还有已成家的大舅和三舅,二舅和老姨家在不远的一个叫南窑的沟里,都很近,除了刚结婚的舅舅家是新盖的房子,其它的都是旧的。这里四面环山,外婆家屋后有半米宽的滴水,然后就是山,坡上是开的地,种着玉米,墙沿上还有好多李子树。那些树并不高,都是长在墙缝里,所以站在地里伸手就能摘到。每次我都沿着地边的一条小坡路爬上去,可以随意吃,外婆从后窗能看到我,怕我会摔倒,总是把我喊回来。房前有个小院子,左右还各有一座耳房,里面乱糟糟的放着些杂物。再往前不远是一条小河,河对面有一条地,紧挨着地的就是一条东西向,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土路,依偎在高大的山脚下。那条路往下走很远的地方叫梁东,可以赶集,说是集,其实只零星摆着几样东西,当时老百姓也没钱去赶集,老姨有时会带我去,问我想买什么,的确没有可买的东西。往上走其实是向山上走,都是上坡路,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有一条分叉的小路,穿过去就到了大岭梁。如果继续直着往前走,应该就能到梁西,我没去过。
一道梁隔开的两个村子,却有着种种不同。
外婆家所在村庄的人,不喜欢讲卫生,心里只有吃喝玩,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我记得外婆家的灶台上永远都会有一盆的剩粥,总是有酸粥吃。那时家里穷,只有玉米,所以棒渣粥成了主要食粮。他们每次做一大铁锅粥,说是烧一次火也值得,放在锅台上,饿了虽时可以吃,省得干活累了懒得做饭,所以那粥能吃到酸。几个舅舅都嗜酒,农闲时,几个人一喊,随便去谁家,就可以喝酒,每天醉醺醺的,从来不琢磨赚钱的事,喝完酒就开始玩牌。屋里院外乱糟糟,也不会把搞卫生当作一件重要的事去做,更别说洗澡了。后来我有四个舅舅都相继去世,估计都和喝酒有关系。
老姨上学时,就在村内的一所小学,屋子很小,很破旧的房子。到了姨妹们上学,就去了离家就很远的梁东,尤其是冬天,早上天冷,孩子小,还自己带饭,所以很多孩子就辍学。初中搬到蘑菇峪乡,开始住校,能读到初中毕业的很少,更别说高中,大学。我记得两个姨妹成绩都很好,只读到初中毕业,老姨就不再让上学,有重男轻女的意识,也是经济条件不好,几个舅舅家的孩子更不用说,都是早早地辍学,要么务农,要么出来打工,只有三舅家的儿子是上学出来的。
那里主要农产品就是板栗和山楂,当然也没多少,第一不懂技术;第二土质也不好,山楂还好,板栗土质不好,再没有技术是不行的;第三也卖不出去,偶尔来个商贩,把价钱压的很低。老姨算头脑比较灵活的人了,她还研究过种桑叶树,养蚕,但都没成功。所以基本没什么经济来源。五姥姥家有三个儿子,即使是劳动力多,也没有用武之地,后来都出来招亲,走出了那条山沟。而没走出来,有很多个连老婆都娶不到,没人愿意去那个小沟。现在,大部分人依靠打工赚些钱,日子也就相对好过些。不过至今,也没有一辆班车能直达那个小村庄。
有一次看到大舅家的姐夫发了张照片,一条掩映在树叶中弯弯曲曲的路,那是刘杖子的老路被翻修了,像一条嵌进山体的十八道弯的白练,美极了,引来无数人的惊叹,还成了网红,被称作“河北最美的公路”。那次我和老公去接捡栗子的工人,是老姨提前给找好的,是梁那边的亲戚。当我们的车行至山脚下的刘杖子时,远远望见那山体,十八道弯盘旋而上,瞬间让我想到碗里的长寿面,线条自然流畅。静静的躺在天地这个碗里,接受时间的洗礼。而车和车内的我们就像酒肉,在山体内一点点穿行,也不知佛祖是留在我们的心中,还是留在那条路的心中。一路上有三处落石,刚修完,山体还没做好防护。还好,长长的山路只有我们一辆车,靠着一侧小心地行驶,如果是夏天,雨水多肯定会很危险。到梁顶后往下又行驶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老姨家,我给每个妗子买了点东西,分别送去,然后和老舅一起去老姨家吃饭。老舅因为在矿上打工得了矽肺,走路都有些吃力。暑假时,我把二姨和老姨叫到母亲家里小聚,也叫了老舅,可是没来。问起原因,说前一段时间到母亲家这边买一头小猪,两个小时的路,竟然走了近一天的时间,走几步就得休息会,喘不上气来。这个曾经背着我健步如飞的男人,再也没有了原来的强壮,走一点路就会喘个不停,更别说走那道梁了。但他依然嗜酒,我陪着干瘦的他喝了一杯,酒酣处,说起小时候的事,笑的眼里盈满泪水,如今的老舅多想一只脚跨在山南,一只脚跨在山北,如年轻时轻易就能翻越那道梁啊。
老姨一边炒菜,一边说:我好紧张,我炒的菜姑爷吃吗?一直不敢让你们来,除了路不好走,就是怕吃不好饭,可别笑话我们啊。我说,老姨,都农村长大的,哪儿有那多事啊。以后路好走了,我们会常来。吃完饭,开车拉着老舅转一圈,看着他满足的样子,我们彼此会心的笑了,说:老舅,不要再喝酒了,保养好身体,以后我开车接你过那道梁,到我家去。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山顶站了很久,感慨这刚刚修好路的梁,虽然是离外婆家很远,但至少一条路能好走一些了。小时候我们常走的那道大岭梁,很久以前就说要开通隧道,可至今仍然没有实现。
到家后,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以后再去外婆家,咱们开车去,不用担心走不动了。只听母亲小声嘀咕着:要是你外公、外婆和几个舅舅还都活着,多好啊!
我不再说话,眼角湿润,突然感觉母亲的孤独像生锈的锁,而那道梁成了丢失已久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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