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冬天_经典散文_.

             石淑芳
     山乡的初冬,揪住秋天尾巴的速度,总是迅疾了些。
     从山峁吹下来的风,携裹了无尽的寒意。它们捶打着树上的叶子,吹皴人的皮肤,给来不及收获的豆子和玉米披上一件霜冻的衣裳。霜气冻僵了掰玉米人的手,还把豆荚琥珀样悬在冰凌里。
    冬天在野外游荡,屎壳郎经不起寒风的吹拂,手脚迟钝了许多,有的走着走着就眼白翻起,气息奄奄;有的四脚朝天,徒劳地打着转转,挣扎着不甘大限的来临;有的把头拧进冰冷的湿土里,已经拱进半个身子了,突然间没了力气,放弃了对生的留恋。焦虑,奔突,挣不脱命运的掌控,毛毛虫尸体横陈:在水泥地上,在一片叶子下,或者洞穴边上。它们魂魄飘向天国,丢弃的躯壳各具形态,触目惊心。
    白菜萝卜和柿子这些晚秋的植物,在和初冬的对峙中,已经生出免疫。无论霜气多厚,温差多大,它们巍然不动毫发无损,甚至,它们面朝着冬天,舞动张扬的裙摆——绿得益发葱茏,红得益发妖艳。冬天选择在易攻难守的地方降临:它们去韭菜地里踩踩,韭菜们再也直不起腰来;去扯红薯秧子,把它们揉得枝叶凌乱;摇摇核桃树,连叶柄带枯枝的抛洒一地;或者无聊地伏在洋槐树稍,吹起一阵一阵狂躁的哨音。
    冬天瞄准胖妞。胖妞的父母是姑表兄妹,她从出生,就被关闭了通向常人的视听,她为自己独创了一个世界,她在她的世界喃喃自语,不受周遭打扰,也沉醉不知归路。每天清晨,她携带一股寒气,在马路上又跳又唱。她的音符随心所欲,且常常卡带。卡带的时候是一阵嘶哑的噪音。聒噪使得村边的鸡鸣乱了阵脚,它们放弃原有的节律,村内的鸡不明就里,也以从众的方式跟着大叫起来。谁家的母猪被貌似热闹的黎明打扰,抖掉干草的衣裳,拱着围墙嗷嗷喊饿;牛们嚼了一夜草渴得不行,等不及主人来解放,就扒拉着栅栏,拿头撞墙,一声声渴死鬼来了的喧嚷在湿漉漉的薄雾里穿梭。路边住户从梦中苏醒,心里抱怨无事生非的声音把人从虚景中拽出,那不可言说的虚景啊,窗台朦胧的光线让人空余品味不及的遗憾。
    冬天善于和她为伍,她的手背遗留冬天踏过的痕迹——红肿,溃烂,又被她抓得血珠直冒,她撩起路槽的脏水洗手,夹杂着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嗥叫。她的叫声时高时低,抛物线上的最低和最高中间没有过渡,陡峭地让人心脏接受考验。紧接着她开始笑,没有节制没有高低的笑像跨过一马平川的草地,给空气中遗留弥散不去的阴森。她当街撒尿,迎着开来的小车,或者走来的男人,她胯下肆意横流而没有一丝羞耻。
    她嫁在村子外面的半山坡上,那里只住着一家人,弟兄三人和一个老母亲过活。胖妞虽和其中一个举行了仪式,但据说是三个男人公共物品。她生下三个孩子后被计生部门罚款,她婆婆和人家据理力争:三个男人三个孩子,一人才划一个,哪里超生?村里古庙会唱戏,戏台底下三个男人每人脖子上架一个娃,娃们的衣裳统一破旧,脸上统一地挂着污道道。
     她男人黑瘦矮小,拉着架子车在村里磨面,她饿极了撕扯男人要吃饭,她男人正往磨上搭粮食,腾出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再扑上来复一个耳光。她在泥地里撒泼打滚,腾挪的四肢搅起泥水四溅,哭喊声像把天空捅破。我给她拿了一块馍,她鞠在泥手里立马笑了。关掉她的按钮其实很简单,但是她男人没有耐心,习惯看她像一台空转的机器发出狂躁的轰鸣。
    在地里觅食的农村女人,本来就是一把狗尾巴草,风吹雨淋鲜有保养,大多数人脸色黑红粗糙。但是她的皮肤细白,细白的皮肤因中心枢纽的锈死更显见其悲剧性,她不知道这些,她常常遗忘自己,好多次在光秃秃的田野寻找回家的路。她看不见季节,薄厚红绿在她身上呈现错乱怪异的混搭。她粘着污垢的脸,让我揣测三个男人的土地,怎样在无数个夜里开花,怎样抽枝发芽。她居住的窑洞,窗棂上常年扑打着四季风,连一块烟熏火燎的塑料布也挂不住。那个放进光线的黑洞,男人们需要堵上御寒,她却要扯开瞭望风景。他们纠结的结果是她被修理了一次又一次,堆叠的伤痕,触目惊心的伤疤,在她身上说不清来路,也容易被人淡忘和忽略。
她家的院子散落牛羊的粪便,畜生棚和人居室畅通无阻,这造就了跳蚤们繁衍不息,它们找到这一块宜居地怎么也不肯搬迁,年年岁岁一茬一茬从地上冒出来。胖妞敞胸坐在门前一团麦秸垛上,对着山下咿咿呀呀地唱,一个收药人从她门口走过,她笑嘻嘻地走上去撩逗他,猛不丁掏出自己的乳头,喷射人家一脸奶水。现在进城的人多,挖药的人少,收药人吆喝了半天也没有收到药,口干舌燥想讨碗水喝,平白挨上液体炮弹,看着胖妞一脸无辜的笑,狼狈地捂脸走了。
     她家有义工来打扫院子,扫干净维持不到几天,又反弹回去,以后更加脏得无处下脚。有城里人送来旧衣服,那些衣服堆叠在地上,花花绿绿占了西厦半间房,脏得和干净得混杂,夏天和冬天捂在一起,一层绿毛强势地攀援而上,和屋顶一挂摇摇欲坠的蛛网遥相辉映。一只四处迁徙疲惫至极的老鼠寻此宝地,大张旗鼓娶妻纳妾生儿育女,暖暖和和喜气洋洋过起安乐日子。它们欢愉时的呻吟和儿女们肆意的嬉闹,此起彼伏响彻在西厦屋。穿过林稍的西风在她家院子徘徊,卷起的麦秸杆扬了胖妞一身。她穿着一件单衣,手里扯着一把狗尾巴草,面对着山崖,面对满坡干枯的野草嘟嘟囔囔诉说不停,不知道那些植物们是否明白她在说什么。
    冬天瞄准旺叔。自从那年从屋脊上摔下来折了腿,旺叔的日子就定格在那个夏天。他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手脚灵活的昨天。他是退伍军人,当他还在小学念书的时候,念到一句:格尔木,青海湖,美丽草原我的家时,心里咯噔一下,对那个地方有了感觉,那个地方就是他心中的圣地。高中毕业后当兵果然去了那个地方,他说每个人冥冥中都埋藏着人力无法控制的诡异。和藏民打了多年交道,并且在一次救人现场,还给别人输了血。都是输血造下的孽,村人这么说。自此他像中了什么心魔,许多行为脱离了正常人的轨道。
    他退掉了他的婚约,以后再也没有娶过女人。复员后一个人来来去去,侍弄菜园和果树。他以前是个热血青年,曾为解救路边陌生的外地妇女和人打架,一脚撂倒人贩子。他潇洒的一脚征服了村里二丫的心,不嫌他家一穷二白和他订婚。复员后他性情大变,成了一个老好好,其主要特征是人堆里人家说什么他都说,好,好。人家说你该说媳妇了,他说好,好。人家见他娶媳妇的事没有动静,继续问他,他说好,好。知道了。老好好食谱广泛,蛇,老鼠,蜈蚣,但凡农人不吃的东西,他都敢尝试。老好好饭量好,没菜的时候,一碟辣椒水蘸馍也会吃出很大的声响,吃饱了靠在门墩上打盹,见什么人都是一副好脾气,笑呵呵地从不发火。他身边常招来放学的孩子和小狗,孩子们趴在他脸上拽他的胡子,敲他的头,小狗则蹭着他的腿,哼哼唧唧撒着娇要吃食。
    村里有人说他在一次为藏民看病时,人烟稀少处遭遇了一怪物袭击,受到惊吓,心智蒙住了。有人说他在零下几十度的地方把传宗接代的物件冻坏了。也有人说血抽的太多,把人抽废了。
   无论什么原因都无法考证,无论说什么都不耽搁旺叔的身影在田间独来独往。后来他捡到一个男婴,苦巴巴地把那个孩子拉扯大。孩子长大去了南方,旺叔一个人住在老屋 ,老屋下雨天漏水落土,旺叔拿瓦去房顶修屋,一脚踩在一根朽木上,他飘然落地时虽性命无碍,但一根腿骨却毫无悬念地裂了缝。人老了本来骨头愈合慢,还碰到乡医把骨头接错位了。种种原因吧,他柱上拐杖,一副枣木拐杖和一只黑狗成了他忠实的伙伴。
    冬天来了,他不能像往常那样上山拾柴,让柴火把土炕烧热,也没有炉子,没有煤,屋内空气发出一股冰冷的馊味。寒气瞄准他的伤腿,他听见它们凉飕飕的进攻,裹再多也没有用,伤腿的骨缝是张开的,迎接寒气畅通无阻。村里来了几个推销货物的人,他们用礼品说动了村长,占据着村委会的院子,用村人钦羡的一口普通话,唾沫四溅地大讲孝道,把老婆婆们讲得眼泪婆娑,讲汶川地震他们如何救人,如何筹钱捐物,如何差点为了别人的安危舍弃自己的生命。后来讲生命和健康的重要性,当地水土存在的问题和缺陷,如何依靠他们的钙片来弥补,旺叔夹着一副拐杖也去了现场,不知怎么就买了很多钙片,等他们走了,他看着堆在眼前的钙片,不知道临死能否吃完。那些钙片,都是他积攒在炕席下的人民币呀,糊糊涂涂都拿了出来,那花花绿绿的钙片,让他寒战连连。
    钙片的杀伤力,比伤腿来得猛烈些,南方打工回来的儿子,在诊所门前拿着一大包中草药说,腿就那样了,至少还有拐杖,而那些高价的钙片,则在精神上把他摧垮,人直接撂倒在炕上。
冬天瞄准娇娇。娇娇放学回家没有看见奶奶,听人说奶奶去了南河荒地挖小蒜了去了。娇娇把鸡毛毽子放在厨柜上,回身拉住房门,就循着南河的方向去地里找奶奶去了。她知道奶奶挖小蒜是要给她摊煎饼,早上她还没起床,就听到奶奶在叨叨这事了。
  一到星期天,娇娇知道,妈妈来接她了。妈妈在县城找了一个叔叔,并不是不要她,妈妈对她保证过。她很想妈妈,可是妈妈总不回家,自家和别家的不同让她的心像被什么扯着,开心不起来。有时候听别的小朋友议论自己没有妈妈,她就很烦躁,又想哭。别人家的爸爸和妈妈一起相跟着,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为什么总是吵架,妈妈一次还把爸爸的脸都抓破了。
    她听奶奶说,妈妈是在南方的一个厂子里结识爸爸的,爸爸把她带回家来的时候,半道巷子的人家都惊动了,都出来观看妈妈的俊模样。妈妈穿着一件露背的红连衣裙,脸色也映得红彤彤的。村里人都把羡慕的目光投向奶奶,一个孤老婆子怎要下这么好的儿子,现在媳妇难说死了,房子彩礼和婚庆杂七杂八的加一起可是天文数字,如果不出去打工,不遇上好女自动来嫁,这辈子打光棍都有可能呢。
     妈妈喜欢吃米饭和肉,每顿饭都另做。爸爸和奶奶每顿饭只吃滚水泡馍,有时候是面条。妈妈说面条恶心,难吃死了。这句话让奶奶听到了,她在厨房嘀咕了几句,嘀咕又让妈妈听到了,扯进爸爸来评理,结果爸爸被妈妈打了,从此家里矛盾升级,小吵不断。最主要的原因是妈妈嫌这里一片死寂,除了漫坡的树和草,就是偶尔走过的几个上地人,上地人穿的很肮脏,神情也麻木,没有意趣。用妈妈的话说是感觉要崩溃。她什么也不爱干,天天呆在家里上网,打电话。电话费让爸爸也很崩溃,他摔了妈妈的手机。再后来,妈妈生下娇娇后,就一去无回。奶奶用米汤和奶粉把娇娇养大。可是有一天,奶奶的眼睛突然模糊了。模糊的眼睛做不来针线活,娇娇穿不上手缝的棉衣,就很冷。山里寒气重,小孩们的内套都是他们妈妈用新棉花做的棉衣呢!
    迎面风把娇娇的棉衣刮透了,棉衣是一个商人阿姨捐的。那个城里的阿姨把自己商店的积压货捐给山里小孩,她带着电视台的记者,让受捐人娇娇和另外几个小孩站队,一面穿衣一面做开心的表情。那个阿姨总是说错词,电视台记者一遍一遍的录,娇娇只得穿上又脱下,一会儿就折腾的浑身冰凉,回家来还结结实实地感了一场冒。棉衣太薄,风不用费力就很轻巧地穿透,帽子上的毛毛还脱,像脏兮兮的雪毛飞了人一身。风把娇娇逼迫地急忙背过身去,远处一个红衣女孩正扑向她妈妈怀抱,她妈妈抱着她,给她拉拉链,理围巾,娇娇又掉头迎着风走,风呛出她的眼泪。
    冬天也瞄准我。新农村建设规划时,我买了靠公路的地盖了房,房子是统一的格式,前厅大留着做生意,可是村里人口减少,做生意无疑要饿掉人的大牙。水泥房前面是大山,中午十二点之前根本不见太阳的面,后半天倒是见了,可它一晃就过去了,像是专门为了炫耀,根本不打算在我屋前歇脚。我像一只寒号鸟在旷冷的屋里打哆嗦,煤火炉子微弱的热气很快被无边的寒气吸走。一个人的体温,体内冒出的丁点热气,很快在灰色的水泥墙皮上凝结成冰凌。我只要在桌子边呆五分钟,就要站起来搓手踢腿以免冻僵。我可以选择披着被子把自己像粽子一样缠裹,可我是一个必须伏在桌子上写字的人。
    怀念窑洞暖和,就算是土坯房还可以烧点柴禾。人类不是愚蠢动物吗,住水泥房是自己要自己命呀。我冻得心神焦躁还不能诉说,当我对人讲述我的冷,不去上山砍柴,而是急着去村头小铺下棋的丈夫马上进来插话:就你冷,谁不冷,冷是天要冷!我有什么办法!
他的话让我更冷。
    我看不见冬天,如果看见,我会冲上去把它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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