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旅版面在同题《穷过》,看到了心想:“谁还没穷过?”80年代的第一个猴年腊月的前半夜,我以超生二胎的身份,偷摸降生在山城五莲县郊的大郭村,然后,被法网捞个正着。“家里的钱都被罚光了,还不够,粮食也被拿光了。”娘每次回想起当年的事儿,都还心有余悸,她会下意识地握着我的手,或者摸摸我的头。或许,这可以让她觉得,当年的苦难都是值得的。能称得上基本国策的事儿,我大体上都是支持的,但是对于父母这次违法行为,我坚决支持。一想到自己当年差点被做掉,盛放在某个不确定是否消毒过的托盘里,以一个垃圾的身份出现在这个世界,我就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运气。“也是东窜西跑地躲啊。”娘说的,这是怀孕期间的事儿。不管怎么说,我出生了,带来的后果是,父亲被强制结扎了,家里的粮食都没了。
穷肯定是很穷的,只是当时也并不觉得,依旧满村里疯跑着玩,上墙爬屋既不是因为自卑,更不是为了自我证明。我会去三大爷家里理发,他有一把剃头推子,不知道是那推子实在太老了,还是他水平确实不行,剃头时没几下就会挤一下头发,生疼。疼了我就坐不住,但一动,他就给我一巴掌,让我乖乖坐好。打得有点小疼,但我确信,他并不是对我来免费理发不满。只是,我也并不想以“当时他也很紧张”为他开脱,事实上他一点都不紧张,哪怕给我理的发型像狗啃一样,他都满意地不行。“怎么样?挺好的吧?”每次理完,他都这么问我。“挺好的。”我都这么回他。好吧,这是当时我的心里话,那时我的活动范围局限在村里,只有过年时会去姥娘家走亲戚,在这个小范围内,确实,挺好的。哪怕有一次理得他自己都瞧不下去了,不得不给我都头发都剃光,顶着个小光头在村里晃悠,我也觉得,挺好的。
我喊他“三子爷”,虽然他其实只有两个孩子,但我从未觉得这个叫法不妥,因为在那个小村庄里,它就是“三大爷”的意思。那几年我很喜欢他家,不全是免费剃头,更重要的是他家有电视机。那时候我有空就跑过去看,一直看到大大和娘都觉得我太可怜了,咬牙也买了一台黑白电视。现在想想,身为村里近乎最穷的一拨人,却是较早买电视的,也就是我家了。只是当年也并没有“穷”这个概念,只是偶尔会很渴望吃饺子。饺子当然不是能经常吃的,但我有办法给自己改善伙食。小学放学回家早,大大和娘还没回来,我就自己鼓捣着先吃。那时候最爱吃的是煎饼卷韭菜,洗干净的韭菜整根卷起来,要倒足够的花生油,撒一层盐粒儿,很香。“你油倒太多了,都流到袖子上了,谁看不出来?”娘后来这么说,我才知道,自己的技术并没有想象地那么好。
那时候很喜欢走亲戚,因为有好东西吃,尤其喜欢去大姑家,除了吃的,表哥租的武侠小说,也可以跟着看。晚上我俩看《天龙八部》看到12点多,大姑拍着窗户喊:“还不睡?!”至于过年时候的压岁钱,那也是无比盼望的。知道我们家穷,姑姑家总会多给我们点,总体来说,过年时,我们在压岁钱方面是正收益,这并不全是因为我们家孩子多。当时,我只是知道亲戚家比我们有钱,却也并没有觉得自己穷。却是很有趣,难道不是一个概念吗?哪怕到了最敏感的初高中阶段,家里供两个孩子上学并不轻松,但家里日子其实比小时候好很多了,至少饺子每周几乎都能吃到。那时候我特满足,虽然已经在县城读书,身边的同学有钱的不少,我先后两任同桌,一个是家在东营的有钱人,另一个更猛,我们县委书记的独女。好像也没觉得自卑什么的,一是因为当年我们学校校风很正,二嘛,是他们托人安排到我身边坐的,而不是我托人坐到他们身边。
真正意识到穷,其实很晚,那时我读大学了。有一年的学费快开学了父亲还没凑齐,他告诉我不用担心,我知道不用担心,因为他可以去亲戚那里借。这事儿以前也发生过,只是,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这事儿对一个成年人的难为之处。借钱,哪怕能借到,总归是矮人一头的。从那以后,我就很怕找人借钱。至今,我连微信群里别人的红包都不领。那天,有个朋友发给我一个六块六的贺岁红包,祝我新年快乐,我立马回了她一个八块八的,搞得人家在那头叹息着说:“河蚌啊。”我知道这么做不好,但习惯了。唯一的一次借钱,是大学毕业刚到上海,当时钱赚的少,还在谈恋爱,钱是真没了,于是找同在上海的大学同学借1000块。我至今记得,人家什么都没问,借了1500给我。说起来,至今大学同宿舍的那个微信群里,偶尔还有人调侃,说起我当年站在别人身后,看人家玩电脑游戏的样子。嗯,当年买不起,但很喜欢。有时候我也奇怪,当时好像完全没有出去打工勤工俭学的念头。
大学的穷,其实也只是让我偶尔觉得窘迫,远谈不上不自卑和难过。我其实很早就不怎么在意别人了,不管是别人的看法还是生死,我知道自己介意不过来,我连自己和家人都没照顾好,或许,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真正让我对穷这事儿产生刻骨铭心恐惧的,是娘的癌症。有钱就活,至少,多活几年,没钱就死,很快。多年后,我跟叶子说:“我愿意攒钱,是我的事儿,但我不会干涉你花钱,毕竟我也知道,攒了就是给你和天天花的。”她花1万多买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一年开机不了几次,因为更多用手机和PAD,我也没说过什么。她去折腾着倒卖摇钱盒和漱口水,几万的东西砸在手里,我也没说什么,投资总有盈亏,只是花钱变得更省罢了。我知道她也只是想让这个家多赚些钱,她喜欢说:“关键是开源,靠节流能攒出多少?”除了吵架的时候,我不会反驳她。我们所住房子的首付,其实就是我一点点省出来的,对于工薪家庭而言,节流,很重要。
其实刚结婚那会儿,叶子就发现了我在生活方面跟她存在很大不同,也就是,我不舍得花钱。那时候她赚得比我还多,我们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相当不错了,就老笑我。她跟我说过一句话:“咱们现在不穷了,你也对自己好点儿,别那么省。”我至今记得,也很感激,但是,还是会省。那时我对她说:“咱们的钱要两个人都过得风光很难,但是让你一个人风光就还好,我嘛,习惯了,我每个星期自己包饺子吃,就很幸福。”这是当时的真实想法,后来进行了微调,主要是因为在叶子的角度上,我打扮得不够光鲜,她会觉得丢人。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不太想带我出去玩了。记得有一次她给我买了件新衣服,款式我不喜欢,也心疼钱,于是我略微抱怨了句,结果她很伤心,打电话给我嫂子告状。从那以后,她买什么我都说好,拿过来就穿,哪怕那些花花绿绿的衬衣,也都是拿来就穿。总之是老婆买的,又不是小三给买的,不丢人。
总的来说,结婚后意识到穷的机会就更多了一些,这个要感谢叶子的提醒。好吧,这是玩笑话,只是一个方面罢了,家庭的开销远比一个人大是真的。毕竟,哪怕我再自私,也不可能让人家跟我过以前那种类似苦行僧式的俭朴生活,好吧,也没那么可怜,我每周都包饺子吃。但,至少我娶她,是承诺过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房子不如人家大,车不如人家好,孩子读的学校也不如别人好,给岳父母的钱太少,嗯,这些叶子其实很少说,只是,我知道是事实。但就这点本事,来钱的渠道不是没有,可是那风险,确实不是小门小户承担得起的。那天,看到叶子眼角有细纹了,忽然就觉得很对不住她,我确实没照顾好她。幸运的是,压力也是动力,如果不是这样,以我随遇而安的个性,可能也不会去争取什么。这几年,家里的收入眼见着慢慢多了起来,果然吵架也少了,一家人其乐融融。想起“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是真的。
曾经有一阵子跟岳母处得也不开心,我跟叶子说:“不是跟你说了,让你按月给妈妈钱吗?”叶子直眉瞪眼地反驳我说:“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儿,我妈就不是为了钱!你就不能多顺着她?”我无奈地说:“是,我知道她不是为了钱,但是如果你钱给到位,哪怕看在钱的份上,她也可以对我多包容点啊?没钱缓冲,就只能谈感情了,很多事儿容易伤感情的。明明可以花钱的事儿,何苦伤感情呢?”叶子最终给没给我不知道,或许没有吧,但随着我赚得越来越多,随着我跟叶子相处越来越好,跟岳母的矛盾确实也少多了。或许,叶子说得也对,那不是钱的事儿。不过,去年春节的时候,我还是让叶子包个大红包给岳父母,在我最终坚持下,叶子总算是点头了,但她把我提出的数字,给打了五折。我是有点难过的,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叶子也开始省钱了,她也“穷怕了”。好在,没多久,她开始跟我计划着一家人的游轮旅行,计划着带着岳父母去北京,我还是更喜欢看她这个样子。
穷过,其实到了现在,也不敢说远离了穷,一家人的日子就寄托在我的工资收入上。这个月拿回来,日子就还不错,如果拿不回来呢?房贷和生活费,天天的培训费,又该从哪儿来?当然,也不担心,居安思危有必要,但太悲观了也伤身体。日子总归是一天天过的,就像当年我们那个粮食都被罚没了的家,大大和娘也还是一点点努力和积攒,我8岁那年,我们住上了新房子,我16岁那年,我们又住上了一套上下两层的新房。现在我过的日子,小时候,想都不敢想。
河蚌赌徒 2019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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