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一个人上路
一个人,和我们一样,每天推着小车到街门口卖菜,每天上楼下楼跟人开玩笑,偶尔,还跟做饭洗碗的女人斗斗嘴。生气了,还摔摔凳子什么的。一个人,每天鲜活地做着一个鲜活的人做的事情,好像他会很鲜活地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就是在很短很短的时间里,他却不再鲜活了。
也就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他似乎是有点难受了。或者他早就有点难受了,一直没有说出来。谁会感觉那种难受会是真的难受呢。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到的高温天气,让许多人都难受得不行。站着难受,坐着难受,以为躺着会好一点,但躺着呢,似乎更加难受的全身不是滋味。于是呢,就有好多人蹲在院子里看天看地,嘴里不住声地骂热的滋滋作响的空气。骂又能怎么样呢,天气该热还是热。汗由不得人就从身体的各个角落往出冒,全身都粘粘的。他的汗也冒,还没来由地觉得心烦。那几天以为是天气热,跟大家一样的难受。这一次真是觉得不行了,他又不是一个有点小病就闹破天的人,但这一次真是不行了。到了医院,已经是呼吸急促了,上氧气上起搏器上能上的一切一切器械,生命的指标却在一项一项地朝着远离生命的方向发展。
谁能想到呢,就感觉到难受了嘛,中午还好好地吃了几个桃子,也还坐在沙发上看了《动物世界》,还对着窗外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像是装的一样。子女们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都通过电话一次又一次地询问。但一个鲜活的生命迹象,还是在一大堆医疗器械里,在一群人急切的目光里,一点一点地消失。也就是在晚上八九点钟左右吧,一切的一切都在宣告,一个人已经走了。
生命原来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睁着眼,说着话,跟人吵架也好,睡觉也好,原是有一口气在,当那一口气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人呢,也就到期了。周围的人们,叫也好,哭也好,接下来的事情还得做。而最要做的,也就是送这个曾经生活在身边的人上路了。趁着身体还没有冷却,先穿上妆老衣服。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也许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谁都不忍心让一个出远门的人,到了另一个地方受冷受冻,或者不太体面。衣服是已经准备上了。一群人就抬身子的抬身子,套袖子的套袖子,还有的忙着穿鞋。也有忙着叫车的,医院是不能一直呆下去的,叫了车拉了回去,让他再在那个住了似乎是很久的屋子呆一呆,也算是最后的告别。把鞋和衣服都穿好了,还在嘴里放一枚钱,在手上戴上戒指。这些都是有讲究的,起不起作用,有没有用,反正就这一遭了,家里人也就都要把这个程序走了。
那个人躺在家里的床上,还像原来的样子,那样安静,那样平和,好像是在做着一个什么梦,感觉会在突然间笑起来。但是那神态就那么一直维持着,周围人们忙着的事情好像跟他根本就没有啥关系,来来往往投在他脸上的新老朋友和远亲近邻们的目光,他也不看看,只是保持着他一直的表情,一直地做着他的那个有或者没有的梦。他头顶前一直燃着香烛,还有他的相片。香立着,并把烟气飘散到空气里;相片上的他则睁大了眼睛,一直看着周围的一切,一直看一直看,看得连一直播放着的佛乐都有点颤颤的不好意思起来。
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阴阳先生也联系上了。一应的东西都按传统的做法做,批殃、扎纸、联系火葬场陵园等等,一样一样的事情做完了,就该送那个人上路了。也就是一口气的事情,没有了那口气,也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悲伤也好,留恋也好,该上路的时候,也就得上路了。是在第三天的早上,陪着过夜的人都早早起来了,没陪着的人也都早早地赶来了。有专门发红布白布的人,见有人来了,就扯一块红布或者白布,让来人系上。孝子孝孙等以前都讲究披麻戴孝,呆在城市里,这些也不是多么讲究了。在灵前点了香烧了纸,就开始吃饭,吃饭也就是个形式,这样的饭人们一般吃得都没滋没味,毕竟是要送一个人,一个自己身边的曾经也和自己一样鲜活的人,想象着这个人在一忽儿就要离开,真是吃啥都觉不出味道来。
这个人身前用过的东西,这个人身前穿过的衣服,能带的都带上了,特别是他曾经非常喜欢的啥东西,就特意地带上,也是活着的人的一点心意。
火葬场的车是按时到了。车是好车,方方正正的,还是七成新,或者八九成新,司机和工作人员,都穿着职业装,白衬衣,蓝裤子,打着领带。其中一个还戴着眼镜,很文雅的样子。他们带着一个架子,还有一个很大的包,进了家,就开始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就是把人拉走。他们做得很娴熟,把架子放在门口,把包放在地上,就让忙着的人们一起抬人,先是抬着放进那个包里,拉上拉链,再放到架子上,就可以起驾了。两个工作人员站在前边,一人一个角,抬着,后边是孝子孝孙抬着,孝子孝孙抬的是头,这也是多年的习惯了。这叫抗大头,似乎是对死人有讲究,又似乎是对活人有讲究。在佛乐的袅袅声里,在女人们的哭声中,一个曾经鲜活的人,就走上了他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子。
灵车出大门院子的时候,要停下一会儿,大门口早已经准备好一堆火了,还有一块石头。火是用枕头里的糠皮点起来的,也看不见火,只是冒着青烟。孝子披麻戴孝,头上顶一个瓦盆,走在灵车的前面,边走边哭,边哭边走。走到火的前边,大哭着把头上的瓦盆朝石头摔去。随着瓦盆的破碎之声,女人们的哭声也格外地亮起来,在送一个人走上那条路的时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号啕大哭也是有理由的。
车终于还是启动了。朝着城市东南方向,朝着那个人们都有意无意避讳却又谁也最终得去的地方,圆圆方方的引路钱从灵车里飘出来,招摇在城市的街头。尽管很乱,但人们都能理解,毕竟想想,一个人也就这一遭了。
那个叫做火葬场的地方,一拨车来一拨车去的,也很热闹。来了,先在告别厅做个简单的告别仪式,把生前的照片放在正中,把花圈安放在周围,孝男孝女等一群人按亲疏次序前后排列,就有一个司仪按照固定的方式念告别词,再由家里的一个什么人代表大家说告别的话。然后,就是扣首。家属们呢,再围着看一看,看最后的几眼,把对于那个人的记忆永远地留在心里。
然后,就要推进火炉里去了。
那是不是也算是一次洗礼?那是不是也是步入天堂的一个门槛?
不知道那个曾经鲜活的灵魂,是随着青烟上升到了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还是也像身体一样凝结成了一抔灰土?
骨灰盒买好了,放在里边。人们都在候灰厅等着。他们看看窗户里边的天堂牌冷灰机、天堂牌骨灰过滤器,很有耐心地等着。天堂牌的铲子把一堆一堆的骨灰端出来,里边的人不时从窗户探出头来喊一声,就有一群人围上去。看着属于自己家的那堆骨灰放进盒里,再用一块四四方方、做了花边的布子包起来。
孝孙抗着引魂幡,走在第一位;孝子抱着骨灰盒,走在第二,另外一个什么人抱着遗像走在第三。其余的人们依次跟在后边。身着职业装的仪仗队吹着哀乐,迈着整齐的步子,走在最前边,把送别的气氛推向了高潮,让火葬场上空的空气也酽酽地沉重起来。
人这一生,讲究个入土为安。不管灵魂到了什么地方,代表身体的那一部分最终都要入土的。在农村一般是挖一个坟,把离开的人装进棺木里放下去,让他在泥土里慢慢地和岁月一起消失。在城市里,则要安葬到陵园里的。陵园是城市骨灰聚集的地方,曾经高贵的、曾经低贱的、曾经什么都是的、曾经什么都不是的,最终都聚集到这里来了。一个一个墓碑站在风里雨里,上面刻着的字想要表达什么,但能表达什么呢?只有风会吹动草木,沙沙作响;只有鸟会站在墓碑上呆一会儿,然后飞到另一个什么地方去。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墓碑们相互守望着,伴随它们的只有它们周围明明暗暗的影子们。
入园的手续提前都办好了,车一到,一群人就排着队,抱着骨灰盒子朝着那个预定的“家”走去。碑已经立好了,坑留着,园子里的工作人员听到喊声,推着车子,拉着水泥、铁锹、铲子、扫帚一应的东西从丛立的碑里钻出来,开始安葬。他先扫了坑,把骨灰盒子放进去,再把一对石狮子和万年灯放进去,让家属看看,觉得放心了,就开始封口。口封好后,那个人就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他归入了属于他自己的未来的家。外边的人们摆上供品,点上香烛,开始烧纸。烧的纸都是钱,一张一张的幂钱,还有金银纸。幂钱有一千的、一万的、十万的、百万的,反正数是越来越大;金银纸则闪着金光银光,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用上。
在陵园的外边,有一间专门烧东西的房子。人们出了陵园,就把那些花圈和死人生前的东西放进房子里,点上一把大火,烧掉。熊熊的烈火,在震耳的鞭炮声中,把一个人的一生画上了句号。而那些悲伤也好,怀念也好,也将在坚硬的岁月中一点一点地销尽。
一切都完了,该走的程序,都走了。孝男孝女坐在回去的车上,会回头看看,一直看一直看。但能看到什么呢,一缕风、一丝尘,或者只是一点一点没有任何表情的阳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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