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又一次与秘密相遇,都让我越来越深信一个事实:在山川风物的身体里,在无法抚触的内心生活中,秘密蜂拥,人们每分每秒都站在秘密里,躺在秘密中,坐在秘密内,倚在秘密旁,每走一步,都走向秘密:脚步迈开的姿势,就是张开手臂,迎接秘密的姿势。
儿子
坐在车上,与文友闲聊文字,当聊到本地一年青女作者长于写赋的时候,一直静坐后座的儿子,突然插话:“我一个同学一直喜欢古诗,我也特别喜欢读赋,有时候也写些赋。”
石破天惊啊!
从小到大,一直没有看见儿子做过什么有浪漫情调的举动,一直以为儿子的性格中,理性多于感性。
从小被人们目为神童,一直以来数理化成绩拔尖,一直是学校理科尖子的儿子,语文成绩一直都要比其它科目少十来分的儿子,一直以为嚷嚷着不喜欢语文课不喜欢作文的儿子,一直以来只爱理科只爱游戏不爱阅读只是迷恋实验室和数字的儿子,竟然说他喜欢文学,而且不是喜欢传统意义上属于主流的诗歌散文和小说,不是喜欢时下少男少女狂热追捧的网络文学,而是喜欢与他所处的时代隔了茫茫前世的“赋”!
作为一个资深的文学中年,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竟然潜伏着自己的同志,战友,同路人,知音,可我这么多年来,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而更让我觉得雷霆轰鸣的是,这个潜伏下来的“自己人”,竟然是与自己骨肉相连、在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最亲近的身体和生命!
一直以为与自己最亲近最灵犀相通的儿子,竟不是我一直以为的那样一个少年!
这个最熟悉最亲近的陌生人!
从雷霆的轰鸣中渐渐平复下来,开始去搜寻一去不返的时光中、那些秘密若有若无的蛛丝马迹。
进入中学后,那个想长大与“他最爱和最爱她的妈妈结婚”的4岁男童;那个从前只要与妈妈在一起,温软稚嫩的小手就一直挽着妈妈的胳膊,即使夏天妈妈的胳膊汗涔涔的他也一直挽着妈妈的胳膊不松开、同时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问这问那的活泼可爱的5岁男童;那个如果妈妈躲闪他的亲昵,他会严肃地警告妈妈“如果不配合,把脸转向一边去,我要改一天亲50次为亲100次”的6岁小男孩;那个在2003年夏天,在深圳机场把蹲在地上帮他整理行李箱的妈妈按在地上猛亲,结果被七八家准备报道台商首航事件的记者们发现,在一阵“哇!好漂亮的小孩子,好逗人好可爱的小孩子!”和摄影机快门“咔喳”“咔喳”混杂的声波里,与妈妈成了临时演员、反复表演着无人陪伴儿童与妈妈挥手告别场景的9岁小男孩……开始关着门与同学朋友甚至外公通电话,有时,在他的房间稍微待久一些,他就显得有些不耐烦,总是想着各种法子找出各种借口,尽早把我哄出去。在他成长的十几年的时光中,他经历过一些什么样的情节和地点?
而他的母亲,我的身体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也一直藏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这一个人,全世界的人都看不到,只有我自己看得到“她”!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这个秘密,他也一定会深感恐惧和害怕:他一定只希望我只是他的母亲,而不是另外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一定只希望他的母亲就是他平常看到的那个大大咧咧丢三落四经常被他戏谑为“不成熟”的马大哈,是那个成天与他嘻嘻哈哈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傻大姐”。他看不到我内心的深渊,看不到在文字和思绪的夜空中长时间漫游的我让他讶异的神态与举止,让他遥不可及的身姿。
我可以抚触亲近到那肌肤,却抚触亲近不到那肌肤之下的所有秘密。
公交司机
常常是,看到6路公交车在身旁急驰而过,多年前的那一幕,又会呼啸而至。
车身刚停稳,我跳上车。只三站路的距离,我没有向后排空着的座椅走去,而是直接就靠在司机座后面的扶手边站定。于是,我的目光无可避免地与对面正前方司机座前方的后视镜面面相觑。我看见,镜子里是一张胡须拉碴五官粗陋面部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粗鲁霸气的脸,堆满凌乱桀骜头发的头部。不知是熬夜,还是没休息好,我看见他咄咄逼人的目锋里暗藏血丝。狂躁血气的质,从他的面庞上一望而得知。
此司机车开得风驰电掣,如一匹脱缰发疯的野马,一路狂奔,在急弯的路口,他也不减速,而是让车歪着头,僵硬着脖子横冲直撞而去,甚至在靠近红绿灯的路段,他仍不减速,还是依旧一路狂奔,只在到达红绿灯路口的斑马线时,才猛地一脚踩下刹车。我看见,不论是坐在座位上的乘客,或者是站立车厢的乘客,都被车速的惯性带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随时都有被摔出去的危险。甚至几次在有转弯的路口处,我还听见有乘客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包括我自己,也是紧紧抓住护栏,成了这出惊悚剧中的一个角色。
可这些,并不是让我几年后还耿耿于怀的原因,真正让我难以释怀的是这样一个场景:每次,只要在红绿灯路口停稳车,我都看见这个人飞快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笔来,就着方向盘正中那窄窄的一圈台面,在一张污迹斑斑的白纸上写着什么,开始我也没当一回事:可能是他急躁的个性,耐不住红绿灯路口等候的煎熬,而随便在纸上涂写罢了,也可能是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记一记工作笔记,作为出车记录核算考勤的依据?所以我顺便瞅一眼的好奇心也没有。到第三个红绿灯路口时,车上的乘客下了一大半,空荡起来的车厢让我的眼睛有些无所适从,我感觉我的目光需要有物像注视才不至觉得空虚,于是,我的目光顺势向下一滑,就看见了白纸上东倒西歪稚嫩笨拙得如同小学生笔迹、语句凌乱、情绪跳跃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大意)你是我的唯一,在清晨在夜晚,你的身影把我淹死在海底……啊!我想你,你为什么如此狠心,一去不回……只要我找到你,我定然要杀死你,然后我自杀,我要与你同归于尽!……亲爱的,你是我的女人……
我看到火花在面前四处飞溅,我听到雷霆在耳旁“轰隆隆”霹雳!
我的目光悚然逃离纸上一触即发的现场,转而迅速移向前方后视镜里那张仍低垂头在继续写字的脸:看年龄,40多岁的粗汉子,竟然写着一些只有血气方刚的小青年才会写的凌乱不堪的被情欲焚烧的胡言乱语!
惊魂未定,难以置信,抬头向车窗外望去,我看见晴空万里,树影云影依旧如昨。
曾经迷恋那种外表司空见惯,进入却别有洞天的震撼:房间,或者,人。
“秘密”两个字,曾让青春葱笼的我着迷,有隐秘蓬勃的亢奋。那时候,有秘密的人,总是让我心驰神往,秘密让他们的身体和面庞,镀上了一层金。曾经一个貌不出众的男人,因为他迷乱的婚外情传言,想象他在幽秘场景里的另一副面孔。从那以后,他的形象让我可望而不可即,充满探寻的激情与隐秘的快感。而阳刚伟岸男人的眼泪里,定有别样幽情,让我憧憬。
这个几分钟前还粗陋狂躁的司机,我看见在他面庞粗糙的坑坑洼洼里,开满了花朵。
朋友
中秋节的前一个晚上,一位朋友因为翌日将赶回老家为女儿操办婚礼事宜,行前,请我们一家吃饭。在餐桌上,发现少了一位经常与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朋友的同事。本是随口一问,可朋友妻子的声调陡地就提高了,语气中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情绪上扬:“他老婆刚生了小孩,回老家去了!”
“他小孩子不是都十多岁了吗?怎么不声不响又生了一个小孩子?”深感讶异的我好奇地追问。
“是呀!我们也没有想到,我们天天在一个办公室上班,那么长时间,他几次请假回家,我们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真是一点迹象都没有看出来呢!他老婆生了小孩后,我们也是偶然听别人谈起他老婆生小孩子的事的。”
朝夕相处朋友的秘密,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怒放和凋谢,可自己竟然一无所知,可以想象朋友妻子情绪为何激动的缘由了。
第二日中秋,傍晚与另一位朋友相约爬山看日落。因为相约看日落的朋友也是回家为女儿操办婚礼的朋友的朋友,在南下东莞后,我们三家人,可能是来往最频繁的老乡了。于是,我自然地聊起了头天晚上请我们吃饭的朋友回家为女儿操办婚礼的事,没有想到我刚一说出回老家那位朋友的行踪,身旁的朋友就表现出大为惊讶的语气与神态:“什么!?他昨天下午5点多钟还与我们在一起,他也没有说起晚上你们要在一起吃饭,更没有提起他翌日回家为女儿操办婚礼的事呀!”
“真的吗?”我也深感意外。
“真的呢!唉!他这个人也真是,朋友之间,还有什么保密的哟!上次我在他办公室看到他桌上摊开有自考资料,难不成他还在偷偷地准备拿下本科文凭?”朋友哈哈笑道。
这次轮到我大大吃惊了:“他都四十多奔五的人了,是不是看到周围朋友至少都是本科毕业而自己只有专科文凭,暗藏本科情结啊!”
只是两日,就秘密接踵而至。
人的内心生活太深不可测广袤无边了!无数的情节在水下风起云涌,可我们的肉眼却进入不了一具具肉体内的每一条经络,看到那些经络上盛大繁复的风景,花朵,或者深渊。不知道在哪一种音容笑貌之下,正有江河流动,风正穿过林梢。
想起童年,我曾把嵌花的玻璃珠子敲碎,想用手指去与藏在玻璃珠子中心、让童心可望而不可即的玻璃花瓣亲密接触,可我把玻璃敲碎后,那些花瓣也无影无踪。
是不是即使我能把身体表层薄薄的肌肤破开,我还是不能触摸到那些秘密的花瓣,就像它们从来不曾怒放过一样?
在医院看到人体解剖图,我弄不明白,那具肉身的灵魂,情绪,意念,想象,秘密,情节,酸甜若辣,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曾住在血肉骨头中的哪一个部位,隐在哪一条经络和血脉里?哪一根骨头的内壁,哪一块血肉的中央?
每一个人的肌肤下面,都隐约着别人看不到的风景和秘密。
山川风物
我仿佛看到和听到,在天空,在山谷,在树丛,在叶脉下,在花蕊中,在溪畔,在水底……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点里,千姿百态植物和奇异艳丽昆虫的秘密,天空中奇艳的飞鸟的秘密,陆地上到处径行的动物的秘密,海底斑斓的鱼贝们的秘密。
对央视纪录频道特别着迷,这完全来自那些关于生命的秘密,植物的秘密,动物的秘密,又特别是色彩奇艳的昆虫的秘密,让我震撼,继而心驰神往。
色彩奇艳,飞向深山的鸟,总是那么让人无限憧憬——新西兰小鼠状的几维鸟,毛里求斯奇异的渡渡鸟,俄罗斯的白嘴鸦,菲律宾的白羽红胸的心脏出血鸟、危地马拉的红腹绿背黄嘴白冠的格查尔鸟、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世上陆栖最重的硕鸨鸟、巴西的白羽间粉红的火烈鸟……歌声婉丽的百灵,画眉,黄莺,杜鹃,催春的布谷,报春的燕子,静蹲水边、全神贯注视游鱼行踪的翠鸟,会说话的鹦鹉,还有神秘鹈鹕……
常年戴着墨镜,灵敏警觉直立的猫鼬,奇特可疑的犰狳,考拉的可爱乖巧,土拨鼠的憨态可掬,昼伏夜出神出鬼没的鼹鼠,杂乱草丛般的树懒,蛇,蜥蜴,蟾蜍,诡秘的阴谋,蝙蝠,猫头鹰,蜘蛛,乌鸦的沙哑的叫声,令人不安……
形状诡谲的带鱼、鱿鱼、沙丁鱼、鲍鱼、凤尾鱼、金枪鱼、比目鱼、鲮鱼、海鳗、气势凌人的巨大的鲸、凶猛的鲨鱼……可爱的海狮、海豹、海獭、海豚,诡秘的海蛇,荫翳的章鱼,绚丽的海星、灵巧的海马;更还有花纹奇特、神秘美丽的贝类:海菊蛤、贻贝、扇贝、牡蛎、嗌蛏、宝贝、木腓螺……特别是珊瑚礁,更是美丽非凡——有像白雪覆盖茫茫一片的玉树琼枝,有像葵花一样蓬勃盛开的金色花朵,有像艳红的枫树一样热烈浪漫的层层林海,也有的像变白、变大的狗尾巴草丛在水流的风中白花花的飘扬,有的珊瑚更像植被复杂、形态各异的灌木林丛……在海底,巨大的珊瑚礁如陆地上秋野的烂漫山谷,谷地至山巅一派雪白金黄、蔚蓝、碧绿、粉紫、大红……
保加利亚的玫瑰谷,荷兰的郁金香,日本的樱花,加拿大的枫叶,中国的牡丹,夏威夷大岛上遍布的桃金娘花和兰花,意大利的雏菊,桑给巴尔奔巴岛上的丁香王国,朝鲜的木兰花,法国的香根鸢尾花,德国柳内堡紫花沙原……更有那许多许多藏诸深山的奇花异卉,幽涧处蕨草丰茂的隐秘……
葳蕤繁茂的槲树和榆树,浓荫重重的枥树和桉树,郁郁葱葱的槭树和菩提树,以及轻盈嫩绿的槐树,蓝天白云下阔叶的棕榈树,气派浩荡的榕树,火苗硕硕的木棉树,造型别致针叶的松树、柏树,香气缭绕的樟树,落叶金黄的梧桐树,亭亭玉立的杨树和桦树、还有黎巴嫩的杉树、卢旺达的香蕉树、突尼斯的橄榄树……
春天来了,飞越了3000公里冬眠的帝王蝶,渐渐苏醒过来。在冬天,它们成千上万,紧紧簇拥成一团团悬挂在树枝上。有一天,春天隐约的轻唤远远传来,它们几乎是同时醒来:惺松的眼眸渐渐打开,翅膀开始慢慢抖动,接着整个身子完全舒展开来,当成千上万只帝王蝶同时展开金色的翅膀翩翩起舞的那一瞬,让人震撼:金黄的秋叶瞬间铺天盖地,金色的花朵同时竞相开放,漫山遍野!
惊异于是一种怎样神秘力量的暗示,让这些帝王蝶知道远在3000公里的异域,是它们度过漫漫严冬的温暖庇护?
还看到一种不知名的昆虫,它们首尾相接,连成浩浩荡荡长途跋涉的千军万马,翻山越岭。最奇妙的是它们首尾相接得那么整齐,那么绵长的一条长龙,竟找不出一只越出了整齐的队列。也还看到另一只雄性甲壳虫,在一根十多米高的树干上侠客般逆行而上,一路上,它不断地与屡屡出现的对手撕杀博斗,可每一次生死较量,那些对手都成了它的手下败将,被它一脚踢下万丈深渊。最后我看到,这个唯一的胜利者,这个王,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爬上了树巅,只是为了获取一只雌性甲虫的芳心,得到独一无二的交配权,让传宗接代的仪式,完成自己不朽。
自然的神力,有时真是太神奇太不可思议!
芒果树龙眼树丛中长鼻蜡蝉宝蓝色羽裳上镶嵌金色的花边,蜻蜓繁星般的复眼,蝴蝶艳丽妖冶的袈裟,金龟子星天牛闪闪发光的铠甲,瓢虫红底外套上黑色的圆点照亮双眸,甲壳虫神秘的洞穴,是否有雏菊在窗台璀璨?蚱蜢罩在碧绿外衣下粉色的霓裳,只一个艳阳下优美的俯冲,它就藏匿在远处的藤萝中,再也找不到它,蟋蟀有节奏的歌呤,螳螂随时高举着锋利的宝剑,蜜蜂甜蜜的蜂房,蝉在树荫中泣血的绝唱……
草丛之中,泥土之下,青石板缝隙中,幽谷中的小木屋,水底倒映的万里碧空,花瓣绽放的瞬间,黄昏的天空中缓缓移动变幻的村庄,炊烟与池塘……
我们每走一步,就会碰触到秘密的身体,踩着秘密的脚后跟,秘密浩荡,每一个分秒,都有秘密在诞生,在交织,在完成。
一个又一个生命,一个又一个秘密。宇宙,是一个最大的秘密。每一个存在,都被秘密笼罩其中,可上帝没有把所有秘密,说给我们听,指给我们看。宇宙,一座巨大无边的秘密花园,你、我、他,还有它们,不过一片片秘密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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