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两边开满格桑花,红绸般的花朵在清风里摇曳。我和大姐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路边的村庄淹没在无边的绿色里:随风起伏的稻田和玉米地是绿色的,一片挨着一片的树林连着远方起伏的高山是绿色的。磨刀河水顺着山势蜿蜒而出,在绿色里流淌,跑到乱石窖的时候,放缓了脚步。
我们到达乱石窖河边,一棵大树枝繁叶茂,遮住了半边河面,一个红衣少妇和她的蓝衣丈夫蹲在河边清洗被子。树阴里的水绿幽幽的,越到对岸水越浅。对岸浅水在上午的阳光里呈现出嫩草一样的颜色,如同泛着光泽的翡翠。几只鸭子卧在沙滩上,懒懒地晒太阳。
我坐在大树下的石头上,身上一阵清凉,心里突生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宁,世上的纷纷扰扰顷刻间瓦解,烟消云散。脚伸进河里,水好冰呀!七月天,骄阳似火,整个村庄热气腾腾,只有磨刀河水是清幽的,凉爽的。大姐挽起裤腿,踩水下行。几米外,河中拦腰立着三排石墩,每个石墩一米见方,清水挤着石墩,从石墩的间隙里往外涌,形成一个低矮而宽大的瀑布,飞珠溅玉。
片片树林连着远山,山顶上的天空蓝成一片汪洋,一滴浪花都没有。大姐蹲在石墩上穿蚯蚓。过了会儿,她站起来,朝着我招手,示意我下去。我挽起裤脚走进一看,石墩上有一条红润的细长的蚯蚓,正扭动着身子做垂死挣扎,企图逃跑。看着扭来扭去的蚯蚓,我打了个寒颤:让我从活生生的蚯蚓身上掐下一截,穿在鱼钩上,我绝对做不到。我伸出一个手指头,试探性地碰了碰蚯蚓,想着要亲手掐断一截,仍觉头皮发麻,汗毛倒立。我缩回手指头,对姐说,你帮我穿蚯蚓吧,你知道的,我怕虫。是的,我怕虫,何况蛇一样扭动的蚯蚓,用指甲掐下一截它的躯体,用作鱼饵——我又打了个寒颤。
我们跨过石墩,到对岸的深潭里钓鱼。戴着遮阳帽站在石头上的大姐,垂进水中的鱼竿,静静流淌的磨刀河水,两岸青山,都在时光中静止了。
不到两分钟,姐钓了三条鱼。
谁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鱼和人一样,有记忆力好的,也有记忆力差的;有聪明的,也有愚笨的。瞧,我和大姐把鱼饵扔进同一片清水,鱼就是不咬我的钩。我一次又一次收起鱼钩察看,蚯蚓早被流水泡得泛白。鱼知道我的蚯蚓里藏着陷阱?一会儿功夫,姐钓了二十几条鱼,那些鱼定然是鱼群中最笨的。聪明的鱼都游到我的鱼竿下来了。太阳越升越高,阳光伸出火辣辣的舌头,舔的我裸露在外的腿杆、手杆生疼。好不容易感觉到鱼在咬钩,我小心地拿起鱼杆,一看,没有鱼,连蚯蚓也神秘地消失了。鱼是怎么吃掉我的蚯蚓而不上钩的?我懵了,难不成鱼长了两只灵活的手?
哈哈,我钓……话没说完,鱼挣脱鱼钩,落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河水里,我弯腰去抓这突入而来的惊喜,它却在水里迅速消失了身影。如此三次,咬钩的鱼全掉进了河里。我严重怀疑我钓上来的鱼智力超常。
晒得受不了,我跳过石墩,走回大树下的阴凉里,依然没钓到一条鱼。姐说,你钓鱼跟到哐娃娃一样,肯定不行,你麻利点嘛,感觉咬钩了,要麻利地提起鱼竿,飞快地甩上岸……
大树下清清的水塘里,一群鱼朝着鱼饵游来。姐小声对我说,鱼真笨,你看你看,它们来咬钩了。半天时间,姐钓了一百多尾鱼,而我,只钓起一尾木叶鱼。世上许多事,大抵如同今日钓鱼吧,比如人的运势,比如事业,比如财运……
河里的鱼少了。别的河我不知道,就磨刀河而言,鱼的命运是坎坷的。
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漫山遍野长满大树,就连街边的沟坝里,马桑树都比水桶大。磨刀河水成天轰隆隆响,一根根大木头顺河而下,送往不同的城市。水桶大的马桑树,我可从来没见过。我见过的马桑树一窝长四五根树干,大不过刀把,四仰八叉地匍匐在坡上。父亲说想吃鱼时,搣一个树枝,站到河边,朝着水面鱼群抽打,一会儿就打几十斤鱼。父亲用麻柳树干当扁担,挑上回家,鱼把“扁担”都压弯了。涨水过后,大大小小的鱼遍布河滩。想吃鱼就去捡,专捡一米多长的细鲤鱼、粗甲鱼,一条二十多斤。有一次,伐木工人把鱼糖精放进河里,鱼们白肚皮朝上,整条磨刀河全白了。他们把鱼捡起来,堆成小山,用几辆汽车拉进了伐木厂。细鲤鱼和粗甲鱼就此绝种,磨刀河多年无鱼。我小的时候,看不见河面漂满大木头,但每天都能看见东风车排着纵队,拉着粗壮的原木,吃力地往外爬。河里的鱼成了商品。磨刀河里出现一种奇异的现象:每天,天麻麻亮到天黑,总有几个男子背着电棒上上下下,在磨刀河里烧鱼。河里的鱼变成了一叠叠钞票。有时买不到鱼,又想吃鱼,孩子们就拿上撮箕,去河边捞。大鱼早被电烧光,只剩小鱼。小鱼也成了餐桌上的椒麻鱼。有愚不可及的人,用雷管炸鱼,偷放鱼塘精毒鱼,鱼子鱼孙们翻着白肚皮,漂浮在水面。磨刀河里多年见不到捕鱼的人。
等我长大,磨刀河里的娃娃鱼、桃花板儿、石巴子、红菱杆等已踪影难寻。政府颁布命令,严禁毒鱼、炸鱼……三十多年过去了,大自然在修复,磨刀河两岸空山又长成了老林,磨刀河水哗哗,日夜不停地歌唱,河里的鱼渐渐多了,一群群的白片子、沙老婆子、苦柳鱼,它们细小的身影在磨刀河里欢快地穿梭。
夏日晨昏,磨刀河边总会坐着几个乡亲,他们在鸟鸣与流水声中钓鱼,戴一顶草帽,静静地坐成一幅山水画。
钓鱼不仅是一种爱好,更是一种运动。我所居住的山中小城,每年职工运动会上要举行钓鱼比赛。比赛在小城附近的鱼塘进行。鱼塘里的鲤鱼、鲫鱼、草鱼多得拥挤成堆。一个同事是钓鱼高手,不管比尾数,比重量,还是比单品种尾数或重量,十有九次比赛他包揽第一名,剩下的那次至少也是第二或者第三名。能静下心来钓鱼的人是有耐心的人。我没有耐心,所以鱼不咬钩。或许是河边芭茅杆叶子上几只红蜻蜓、绿蜻蜓正在耍朋友,有的一前一后你追我赶,有的交尾双飞,有的停在芭茅杆的叶片上对望,静静的,仿佛在思考什么。我的眼睛里只有蜻蜓,我成了小学语文课本里钓鱼的小猫,追了蜻蜓又去追蝴蝶。一只硕大的蝴蝶,翅膀色彩斑斓,一会儿飞到我的眼前,我拿着手机举起镜头去追,它飞得无影无踪。我返回,坐在大树下继续钓鱼,它又飞回来招惹我。这个挠的我心痒痒的勾魂鬼,我想给它录像,也没有成功。另外一只体型小,纯白的蝴蝶飞来,静静地合拢双翅,竖起,立在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我给他拍照,发现静止不动的它呈“心”形,在石群中,俨然一块白色的小石头。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不采鲜花“采石头”的蝴蝶。细想也不奇怪,姐钓的是鱼,我钓的却不是鱼啊!
吃烟的人有烟瘾,喝酒的人有酒瘾,钓鱼的人一定也有瘾吧。同事喜欢钓鱼,专门买了一辆越野车,车厢里永远装着钓鱼的工具,县境内的江河被他钓了个遍。过了禁渔期,常约俩钓友去白龙湖钓鱼。他在哪儿钓鱼,帐篷就往岸上一搭,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全花在了钓鱼上。周末四十八个小时全给了钓鱼,寒暑假十天半月待一个地方钓鱼,也不腻。我问他,钓鱼不怕蚊虫叮咬?不怕钓起一条水蛇来?他说:不怕,只要一拿起鱼竿,心里就特别踏实,特别舒服。说完,他吹着口哨,迈着轻松的步子,又去钓鱼了。我的心还在流浪,他却早已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乐在其中。
时光渐老,无论是他在钓鱼,还是鱼钓走了他的青春岁月,这些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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