鹳鱼石斧缸和梅花_经典散文_.

 
1
一只鹳,一条鱼,一柄石斧。

在一只色泽暗红的彩陶缸上,这几个图案的组合很诡异,充满述说的欲望。

讲解员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她说:这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叫做鹳鱼石斧陶缸,它是国务院确定的64件不可出国展出的珍贵文物之一。

赶紧凑近了去看,鼻子在玻璃上挤出小平面,又看出些蹊跷。

鹳为白鹳,通身洁白,眼睛瞪得很大,长嘴,鹳身微微后仰,昂首挺立,身躯硕大而健美。鱼是一只大鱼,衔在鹳嘴上,全身涂白,黑线勾出轮廓,鱼身僵直,鱼鳍低垂,像垂死之物。石斧是木柄石斧,斧身穿孔,柄部有编织物缠绕,柄身还有醒目的X型符号,如同某个黑帮的标志,霸气侧漏。

“毛妞,快过来看”,我招呼小女儿,她这个年龄,对图形和色彩正敏感。

“它可能记载的是一场战争,一个以鹳鸟为图腾的部落,消灭了一个以鱼为图腾的部落,斧头就是征服的利器,也是鹳族部落首领使用的实物,创作者把这些事件以图画的形式表现出来,画在首领的瓮棺上,用来纪念首领的丰功伟绩。”讲解员小姑娘继续声情并茂地解说着。

“那只鹳为什么不把鱼吃了?”小女儿问。

我正在脑海里思索着,怎样给她解释“晒”和“战利品”这两个词,小女儿兀自说,肯定是想让大家表扬它吧。我赶紧笑着点点头。

原来,这只陶缸是一个瓮棺,它是在二次葬的时候,专门用来盛装部落首领的骨骸的。我对这只陶缸豁然失去了兴趣,死去的人,曾经的辉煌,这些图案就是一篇人类最早歌功颂德的墓志铭吧。

小女儿的目光也流转到一个复原的部落泥塑:那里有几个裹着兽皮的人正在伏身劳作,一个长发披肩的半裸女子,身材修长,双乳健硕,双手扶着肩上一个汲水的罐,体形优美如一只生机勃勃的小兽。相比那个陶缸,生活的场景还是活泼泼的,隔着7000年的光阴,大地和劳作的气息依然扑面而来。

他还逡巡在玻璃橱窗前,对着那个鹳鱼石斧陶缸出神。

我却蓦然想起博物馆后院靠墙处的一株梅花。

2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还没有小女儿,我们周末出来散步,顺着青灰的洒满阳光的乡间公路,一直走到博物馆。风很轻柔,若说是春天也让人信服,风里暧昧的草木气息让人心神荡漾。

博物馆周末全天开放,来的人并不多,馆里光线幽暗,廊道幽曲,有巨幅图片和文字做神秘指引,温和的黄色射灯,像老祖母慈祥的眼,把玻璃橱窗里一字排开的文物,拢在一片安谧的注视中。

一件一件看过去,我对一只人面鱼纹盆产生了兴趣。那是一件赭红彩陶盆,浅腹,底部接近平坦,像母亲用的淘菜盆。陶盆内壁有画,是一幅人面和鱼纹混合组成的图案。人面是圆形,眼睛是两条直线,鼻子是倒丁字,嘴巴是漏斗形状,头顶上还有一个三角形高高的发髻。额头以上和嘴以下有奇怪的黑色图案,仿佛人脸印在抽象的山水中。更为奇特的是,人面两耳旁边各有一条三角形的小鱼,像在和他悄悄耳语,嘴巴两边伸出长长的三角,像两条鱼正争相游入口中,只剩尾鳍。

当时馆中的解说员是一个眉目平庸的中年妇女,因为是周末,人少,她没有带扩音话筒,只是等几个人聚过来了,她才简单介绍一下橱窗里的文物。

我指着那只人面鱼纹盆,问她:这图案什么意思啊。

她面无表情地说:关于这种人面鱼纹盆,历来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祖先崇拜,就是古代的人们认为自己就是人与鱼合婚后所繁衍的子孙后代。第二种说法是生殖崇拜。原始社会人们经常以鱼为食,在长期的捕食过程中,发现鱼有惊人的生殖能力,因而产生了由衷的崇拜。第三种认为是图腾崇拜。比如当代学者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就指出“动物形象到几何图案的陶器纹饰,具有氏族图腾的神圣含义”,并认为鱼纹就是半坡类型氏族的图腾。还有认为是巫术说等等。

她说话流利而漠然,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毫不相干地从流水线上流下来。

那会不会是先民们随手画上去的图案呢?我顺口问道。

想像着一个星野低垂的夜晚,先民坐在火边制陶,那晚很安静,四周破例没有野兽们低低的吼叫和蠢蠢欲动的身影,火光映红他糙粝的脸庞,一天疲累的日子就地卸在身边,此刻,生活流露出难得的安详和温情。他忽然抿着嘴笑了,像一个小孩子,想起开心的事情,嘴唇拉成天空上弦月的形状,他想起白天捕鱼的情景,随手在彩陶上画下了这样的图案:几条小鱼在他的面前游来游去,穿花般缭绕嬉戏,他阖上眼睛,闭成两条缝,思索着,他该把哪条鱼先抓到呢?

讲解员没有接我的话,兀自用手指着橱窗,简略地说:这些都是半坡遗址出土的彩陶,大家可以自己看看。
他走过来拉了我一下说:时间过那么久了,谁知道先民当时是怎么想的。意义都是自己赋予的,你认为这些图案记录的是美或生活,你就这样理解好了。

他又朝那个讲解员努努嘴,小声说:她把陶器当死去的器物,陶器呈现给她的就是死板的教科书式的说法,别问那么多了。

我不死心,点开手机,在网上查了资料,人面鱼纹盆居然也是一种特制的葬具,是儿童瓮棺的棺盖。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当小孩的身体不幸夭亡,活着的人们最大的祝福,一定是希望孩子的灵魂得以超脱,脱离这艰难的尘世,像鱼一样自由。在那个最初的简陋的世界里,生和死也许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所以,人面鱼纹盆上,那个象征死去的人面,和那些象征灵魂的鱼,它们交替穿梭在一个孩子闭目暇思的天真幻想中,也穿梭在制陶人深沉的思念里,此刻,没有图腾,没有崇拜,只有内心宛若明月的一念:孩子,你要记得快乐哦,自由哦,像鱼一样。

我抬起头,又看向那个人面鱼纹盆,恍然间,盆里似乎有水波晃动,那些鱼仿佛也活起来了,轻快地摇着尾巴。

从博物馆出来,阳光像微雨一样洒满全身,我看看身后这座雄伟古朴的建筑,恍然觉得时间被轻易割裂,那条鱼还在游动,却离我那么远。

我们肩并肩沿着博物馆院内青砖铺成的小道散步,发梢藏着风的私语,口袋里捂着冬日的暖阳。

“你看,梅花。”他忽然指着博物馆的一角红墙,对我说。

我扭头看过去,是一株腊梅,映着红墙,疏枝横斜,千点万朵金黄。踏着路边软软的衰草,凑近枝头去看,才发现梅花的花瓣好像都是腊质的,薄脆,透明,连阳光在上面也打滑。那些蓓蕾着花骨朵,比米粒大一点,仿佛嘟起的小嘴,内里暗自蕴着一蓬气息。花瓣完全打开的,气散了,韵现了,一朵朵美人花面般精致,不忍触碰。

他不知何时折了一小段盛放的梅花,偷偷插在我头上,我说:好好的花呢。

他打趣着说:我折梅相赠和先民画人面鱼纹的动机是一样的哦,不是什么仪式,只是想表达一种和花有关的心情。

腊梅的花香暗暗袭来,丝丝缕缕游入鼻息,不经意间已让人沉醉。

那枝梅花,我把它插在一只玲珑的天青色彩釉瓶中,置于案前,每于写作困乏之余,它便热烈地迎过来,红袖添香一般。后来,梅花渐渐干枯了,香气也散尽,干硬的枝,憔薄如纸的花瓣,更见风骨,似乎被时间抽取了生命汁液之后,只剩下料峭灵魂。只是却也越发娇贵,任何轻微的震动,有时候只是阳光不经意地靠近,就会有一两片花瓣从枝上跌落下来,倒扣在案几上,像倾覆的小舟。

世间所有的美好,都经不起时间。后来,在无数个琐碎庸常的日子里,我和他也是这样,偶尔是彼此的良人,大多时间,却以怨憎和冷漠充当彼此的矛和盾,日子的香气早已散尽,生活却不能是那枝干枯的梅,敏感到经不起任何风吹雨袭。

好在,我们后来有了毛妞。

3

博物馆里的人逐渐多起来。解说员小姑娘的声音越发甜美,她不厌其烦的解说着鹳鸟石斧缸的意义。

毛妞,我们去外面看梅花吧。我提议。

好啊,好啊。毛妞热烈响应。

他站着没动,划拉着手机说,你看,其实这个鹳鸟石斧缸可以追溯到史前神话传说,远古时炎黄二帝以及与蚩尤部落发生的大战。

我知道那场战事,在遥远的6000年前,先是炎帝和蚩尤部落大战,炎帝被打败后投靠黄帝,然后炎黄二帝联手打败了蚩尤,这就是那场著名的“涿鹿之战”。 然而,争斗远没结束。不久,炎、黄二帝为争做霸主,又发生了冲突,大战于阪泉,结果炎帝被打败,黄帝“三战然后得其志”,终于确立了自己的领导地位,从此拉开了英雄时代的帷幕。说到底,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血泪斑斑的斗争史。

我说:那场战争,幸亏蚩尤打败了,要不,我们现在都不是“炎黄子孙”,恐怕改名叫蚩尤什么了吧,听起来像低级的动物一族。

他说:不过我不赞称网上的说法,黄帝部落的图腾是熊,炎帝部落的图腾是牛,蚩尤部落的图腾是牛和鸟,如果鹳鱼石斧图记载的是那场战争的话,图腾说就有些牵强了。

我说:有那么重要吗,意义是自己赋予的,已经过去那么长久了,创作者当时的想法谁又知道呢?

他说:这当然重要了,君王天下事,生前身后名,翁棺上的东西可不是随意画上去的。

唉,到底是男人。

我又看了一眼那只鹳鸟石斧缸,和毛妞说的一样,那只鹳鸟口衔大鱼,似乎就是在求表扬,但石斧始终冷冰地背对着鹳鸟。

从时间上看,这是一只新石器时代早期出土的葬器,当时,随着社会分工越来精细,氏族社会正处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急剧转型中。我莫名觉得,那只鹳鸟是一个母亲,她想用捕到的鱼向男人讨好,男人却不屑一顾。男人在生产生活中越来越巨大的作用,比如农耕,制陶,狩猎,慢慢积累起他们斧头般坚不可摧的权威。而女性作用的逐渐后退,直至后来局囿于厨房、庭院,注定让她们需要用一条鱼,一匹布,一羹一饭,向征服世界的男人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就是属于强者的,哪里有什么男女平等,不过是论功行赏罢了。

鹳鸟,鱼,石斧,这幅人类最早用图画描绘的墓志铭,似乎早已注明,任何两者之间,不可能有简单纯粹的关系,必然有一条鱼,去联络,去维系,去存证。也许,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是永远需要一条鱼的。时光已远走几千年,这个世界却从未改变。

毛妞闹着要出去看梅花,我看了他一眼,无端心意生凉,带着毛妞走出了博物馆。

四年了,所幸,那株梅花还在,阳光也在,香气亦如故。

我拉着毛妞的手走过去,红墙斑驳,陷在杂草包围中的梅树像遗忘在时光里的佳人,枝繁花疏,只寥落地开着几朵。那些倔强的花朵,背对着树干,花面朝向不同的方向,花瓣上有清冷流动的光。我不知道季节和梅花之间,有怎样的约定,我不知道阳光是否还像四年前一样殷勤贪看,但想必梅树,年年也有不同的心境吧。

我采了重瓣的梅花,插在毛妞柔软的发髻上,它们一下子苏醒过来,如浮动在夜空的星子一样闪亮,我自己手里也擎了小小一枝。阳光下腊梅的黄,温雅又安暖,像美人旧年的笑,像冬天里开在掌心的一小段春天。

远远看见他从博物馆里出来,毛妞尖叫着跑过去:爸爸,看我头上的花。

他哦了一声,依然低头徘徊,影子在脚下缩成一团。一朵梅花从毛妞的发梢滑落,在风里悠悠飘出好远。

我看着手中的梅花,想起那年冬天,那一段久远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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