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朵_经典散文_.

                                         一
   美朵十九岁刚参加工作,分配到我所在的班组。聊了三句两句,知道她和我是十几里外同一个煤矿的子弟。她爹和我爹早就相识。
   美朵是一朵美丽的花,人长的确实漂亮。顺顺溜溜一米六九的高个子,柳眉杏眼。最主要的是这家伙会长,脸上的皮肤有白是红的,我有时候看着她,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掐她的脸蛋,试试到底能不能掐出些嫩水水来。遇上有人真夸她,美朵嗤嗤地笑,马上伸出两只手,配合人家拿她自己的脸和手做比较。她的手干瘦粗糙,肤色暗沉,手背上已经有了细微突起的深蓝色青筋。每到这时,我就想:傻美朵,干嘛要让人看你那两只鬼爪爪。
   这话真顺嘴溜出去了。美朵也不当回事,咧着嘴笑:我知道我傻。没文化人,就这么实在。
   班里分来个未婚女工,人还长的不错。连外班组的男工都蜜蜂寻花一样飞过来晃过去,直往我们这里跑。美朵几句话,就把那些人翻腾着的小心思拍了个粉碎:麻烦死了,谁跟你们勾勾搭搭。我有对象。说这话也就行了吧,还偏要加上一句:我对象比你们哪个都强!这话说的够分量,却真的是很没水平。
   要是觉得美朵的话只是敷衍拒绝男工,那可错了。没出三天,真的就有一个护花使者出现,接送美朵上班下班---个子比美朵矮半寸,斯斯文文的一个小后生。大家都觉得,论身材论长相,这个人都有点配不上美朵这朵鲜花。
   也不用大家好奇打听,美朵自己交待了个清楚:小后生是我们矿上的职工,叫常新。我们家常新可有文化了,爱写字会画画,不要看他没钱,有才啊!我就爱见!美朵直愣愣地说,一点也不扭捏羞涩。我翻眼瞪她:女孩家家的,把持住点自己,不行嘛?美朵咧着嘴笑:我只跟你说说嘛,不知道我没文化?没文化人就直来直去的,和傻瓜一样。
   真的只和我一个人说说?没过两天,班上的其他人外面的人来找我求证美朵的傻话。我这才知道美朵找的对象,家庭条件不好,美朵爹是反对的。
   我爹说过,他认识的人里,美朵爹的脾气足够火爆,三句话两句话不对就常和人干架。我试探着问:美朵找下对象了,她爹乐意不乐意?我娘接过话茬:乐意啥呢?那老家伙!打的她闺女,能从二楼窗户上扑通一下跳下来。哎呀娘啊,幸亏她家住的是二楼。
                                        二
   美朵声称自己没文化,大家都以为她是在瞎拽谦虚,后来才一下子发现,美朵真的就是没文化。美朵这才开始笑话我们:看见了吧?我老实说了你们都不相信。你们这些文化人啊,才是真的傻瓜。
   美朵没文化,她自己说,小学二年级念完三年级勉强上了一半,就回家种地,后来户口迁出来成了城里人,从小山村来到这大山沟,一下子遇到常新。然后,招工了和我们在一起。
    我问美朵:那你为啥不继续在学校念书。她说:我脑子笨,学习不好,我爹说别念书了下地去吧,我就不念了。
   美朵没文化,那些仪表、刻度,她不懂也不知道怎么看怎么写,就缠着让我教她。学不会,还没等我不耐烦,她先对自己发火,骂自己是个大笨蛋,让我无话可说发不出火来。美朵对岗位的熟悉熟练,真是靠一点点死记硬背下来的。每个小时都蹲在机器下查看温度计,趴到仪表盘上看电压。趴趴扭扭的数字记在一张废纸上,然后让同班的人认真地誊写在记录表上。问她为啥不直接写上去,美朵回答:我写的不好,嫌丢人败兴了哇。
   后来,车间倡导记录报表比赛,每天每班的记录表都要求张贴在调度室门外的墙壁上,月月评比。记录表填得好的,奖励五块钱,评上差的,罚款十块。大家都对这事挺上心,不为得那五块钱奖励,就是怕评了最差,丢人不说,还白白损失十块钱。美朵这次可真下了狠心,每天上班没事就趴在桌上刻苦练习,阿拉伯数字从一到十,运行正常四个字,还有她自己的名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写了一张又一张。她家常新专门写的字帖,仿宋体,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再后来,在张贴墙上见识过美朵的大字,拘谨,规矩,一点也不像她本人,大大咧咧,疯疯癫癫。
                                           三
   我爹说:美朵爹快疯了!她闺女撬开他家抽屉,把户口本偷走,去打结婚证了!
   我娘紧接过话茬恨恨地说:气疯了活该!-----那老家伙,根本就是个牲口!闺女领回对象来,愿意不愿意,你给个明白痛快话。哪有一声不吭,直接把人家拎来的东西砸到脑袋上的?那是人干的事?咋不说说,那老家伙冷不防,一扁担打在他闺女后腰上,差点把他那闺女打瘫痪了。
   可怜的美朵,果真请事假歇下了。一个月后来上班,见人就告诉人家自己结婚了,生怕别人不相信,还经常掏出揣在包包里的红色结婚证,让大家参观确认。
   傻美朵,你是傻疯了。我在别人鄙夷的目光里叹口气,劝她收敛些。
                                    四
   我第一次人前口出脏话,骂的就是美朵。
   美朵挺着大肚子,还坚持着倒三班。其实厂里有规定:每个女工在怀孕五个月的时候,都可以要求上常白班,给以适当的照顾。
   美朵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美朵结婚早,不属于晚婚,更不属于晚育。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在厂子计划生育指标内。更主要的是,有人传言,美朵为了要这个生育指标,给厂里专管计划生育的那个女人送了一条半阿诗玛香烟。
   人家管计生的女人不干了,来车间通过领导找到美朵当面对质:你说给谁谁信?我收礼怎么就收出个一条半香烟来?
   美朵一口咬定:那是他们旁人瞎说的,谁听见我说这话来?
    最后不了了之。那个女人就天天盯着美朵的大肚子不放。硬话说完说软话,软话说完再说硬话,想尽一切办法,要动员美朵拿掉肚子里的孩子。
   美朵一开始还大声争辩。在机房工作的人,由于噪音影响,正常说话声音都要比普通人高出几个分贝。要是提高了声音,那动静也是嗡嗡震响。美朵大声说她是合法婚姻,肚子里的不是杂种。惹急了就说,你们谁能给我处理了就来动手,只要不怕闹出人命来。
   美朵的爆脾气已经让我们见识过了。她和班上的女工言语不合已经打过两架了。
   美朵一口咬定,硬是不处理掉肚子里的孩子。别人也真拿她没有办法。那个时候,我已经调离原来的班组,到了车间打杂。我听见领导们商量,实在不行,只能停止美朵工作,让她回家歇着,不算旷工。毕竟,计划生育一票否决,会影响年终的集体评比。
   不算旷工也不行啊!我替美朵着急:工资普调,最重要依据就是出勤率。美朵把一分钱都看成磨盘大,耽误了调资还不活活要了她的命!我只是心里干着急,却帮不了美朵的忙 。
   那天美朵上的是白班。将近中午,我抽空去机房看她。上道工序一个年轻的小后生,也是个小代班,来机房联系工作,本来可以电话解决,大概想活动活动身体,亲自过来了。交待完工作,站在操作室和当班的人说笑起来。
    我和机房老班长几个人坐在长凳子上说话,美朵坐着方凳趴在桌上抄记录,好像有什么她不确定,站起身来,隔着玻璃窗朝机房里瞅。
   站在一旁的小班长开玩笑,悄悄地把美朵身后的椅子搬到一边。大家说笑着,还没反应过来提醒或者阻止。扑通一下,美朵一屁股坐了个空,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还算是美朵麻利,扑棱一下爬起来,转身对着小班长来不及由笑转为惊愕的脸,就是响亮的一巴掌。
   小班长人前丢了面子,脑子一热,就和美朵撕打起来。我一下子跳起来,挡在美朵身前,机房班长也赶紧拉扯小班长,众人惊慌地喊:不敢不敢!可不敢!她肚子里有孩子!要出人命啊!
   这么一提醒,小班长才醒悟过来,涨红了脸停止了手脚的动作,脸上却还是不服气。
   没事吧?机房班长关切地问美朵。要真出点事,她也是要负责任的。
   美朵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没事。
   真没事?机房班长认真地问:要是肚子疼,赶快去医院!都是女人也做过母亲,由不得要多担一份心。
   死美朵!你肚子疼不疼了啊!我急了眼。明明看见那只脚踢到她肚子上了,深蓝工作服上还有明显的脚印。美朵还是坚持说自己没事,不理众人言语眼神的各种暗示。
    我气不打一处来,脱口就骂:你个死美朵!……
                                 五
    我可以用一眨眼的时间,想起美朵十九岁到二十五岁大好时光,它们都在记忆里落满尘埃,沉默着,风借一双手,唰地一声拉开幕帘,光影里没有声息地迅速重放。大睁着眼,我看到美朵傻呵呵地笑着,抓住我的手在她脸上使劲蹭,用来证明她的白嫩,不是抹了化妆品后的效果;我看见美朵拿了她自己和常新的工资单,手指宽窄,美滋滋地告诉我:他俩这个月的工资几乎分文没动,全攒下来了。我大吃一惊,真不相信,就问:那你们咋安排生活。她说:常新经常加班,可以在单位吃饭。我在家啃半个馒头。馒头还是常新吃加班饭偷偷带回来的。我问:就那样干啃馒头?她答:就着咸菜喝白开水。
    我甚至可以顺着时光,往前猜想美朵十九岁以前的光景。山村,矮房,土炕。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扫地,喂鸡,喂猪,割草,在贫瘠的庄稼地里劳作,一晃眼出落成俊俏的大姑娘。
    我用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清楚,我和美朵在那个时间截点,一同被甩出正常运行轨道之后的变化。
   美朵先是在小区市场卖鸡蛋。她这个买卖做的和别人不一样。装袋,过称。结账的时候,从鸡蛋筐下抽出一张硬纸片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斤两和对应的金额。纸片翻过来,还有整张面额人民币对应的斤两。美朵自嘲:傻人笨办法。天啦!美朵,鸡蛋价格要是一天一变,你可咋办?!
    美朵在小区市场支了个卖面皮的摊儿。她喊我:来!尝尝我做的面皮咋样。我坐在摊上吃了一碗,打包一碗带回家。她往塑料袋里装调料,笑嘻嘻说:不给你放醋了啊,自己回家倒上一点。我半真半假笑着骂她:你个死货,做生意抠这么精。我不要了。你家就缺这么一点醋?你朝我要醋,我给你一袋。卖面皮敢少给我一滴,和你拼命!
   美朵在桥头卖馒头,她悄悄地告诉我:你也来卖馒头吧,一天保守工资十块钱。卖一个馒头抽五分钱。又不用垫资金又不用发愁东西卖不出去馊了。然后又一挑弯眉,使个眼色给我:我刚才把昨天卖剩下的馒头,统统卖给外包工了。
    美朵专门跑到我家告诉我:人家有个单位招工了,你报名不?我说:知道。我不符合条件。她说:哎呀,你不会和你家男人打个假离婚证。她们好多就是这样才给报了名。我说:傻不傻呀?那让你和你家常新打个离婚证,就招你重新工作,你干不干?美朵坚决说:不干!我宁肯还站在桥头卖馒头。
                                        六

    我坐在美朵家沙发上。夏日闷热,我的心却沉在无边寒凉里,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一点点从心口的位置冒出来,一片片蚂蚁般缓慢爬窜。
    一个老套的婚姻悲剧。外遇,跟踪,捉奸,打闹。美朵堵在我下班的路上,那个初春的夜晚,她逻辑混乱,全身寒颤。我一只手紧攥着她的肩膀。星星的寒光从天上落进我和她的眼里,又消失在暗夜。
    美朵在我身边说着话,我大睁着两眼,却仿佛看到昏暗中,卧室双人床上,一男一女在大朵大朵嫣红的玫瑰花丛中撕扯纠缠。男人低哑着声音:美朵,你天天这样折腾我,是要我的命。女人嘶哑着声音:常新,我不要你的命。我就是要你签字离婚!我和你睡觉是合法的,我不顶着你老婆的名,让你去喂那小狐狸精!
    美朵拿开她家暖气片的装饰板,打开里面一个隐密的保险柜。一边说那保险柜是她姐淘汰下来给她的,一边把手里拿出的一沓东西递给我:你看,这是离婚协议,这是离婚证。我现在住的房子,是结婚后买的,一人一半,他的那一半他给了他儿子。他当爹的应当付出。这个家,干脆和他没任何关系了。
    她又打开另外一个文件:这是我在太原郊区买的房。这是购房合同。户主是我的名字!---前几年我姐帮我炒股票赚了钱,我自己做买卖攒了有十五万。我姐又借给我二十万。我家儿子今年二十一了,将来结婚就在这套房里娶媳妇。我退休了就下太原住去。你下太原就来我家玩。美朵看着我的眼睛,咧嘴笑。美朵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去细腻的光泽,眼角也有了深深的鱼尾纹。我随手捏起一根落在她衣领上的长头发,捻动,黑色的发根逐渐灰白暗淡,发梢莹白雪亮。
      我 同事说,你们原来单位的那个女人,那个长得挺精干的高个子傻女人,天天晚上去公园跳舞。我知道说美朵呢,故意茬开话题:去公园跳舞的人多了去了,我知道你说的哪个?
    我同事说:你们原来单位那个美朵,咋那样呢?见谁就告诉谁,她老公不和她睡觉。坷碜不坷碜?!
    我看着美朵,嘴上不停地得吧得吧说,说那些烂熟在嘴边的安慰话,一个声音却不住地在心里说:美朵,美朵,你哭吧,你哭我就抱着你。美朵的嘴不停地上下开合,说着她高高低低的傻话。美朵突然抓住我的手,往她的领口里伸下去,我惊愕里不由自主地触摸到她的乳房,一个四十岁女人正是好年华,美朵的乳房干瘪松软,汗津津地没有一点弹性。
   美朵,咱没文化就没文化吧,有点素质好不好。我吃了一惊抽出手来,连说带笑骂她。
    素质?我这泼妇要啥素质!美朵无所谓地哈哈大笑。
    你也够有素质了吧,听说你还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前老公。我竭力从恍惚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调侃美朵:实在不行,就复婚吧…美朵美朵,你骂我吧,我就是这样没原则没血性。让常新滚远远地!他无情也休怪你无义!话到嘴边全改了道,变了味。
    告诉你,现在要是真有人一个月能赚四五千,只要勾搭我要我,我就走,才不跟常新复婚。美朵咧嘴说,看不出她的表情是想笑还是想要得意。
    正想夸她有骨气。有钥匙在锁眼里转动。房门打开,常新走了进来。很多年没功夫正眼瞅,如今上下打量他:身材发福,脸庞丰润。男人四十枝花,世人烂嘴,却说的一点不假。
    美朵咧嘴笑着对我说.:看看,人家打扮的真帅,真精干!斜眼望去,她的脸上不自觉地闪掠一抹迷醉神情,瞬间被我捉住。
    我心里立刻开骂:死美朵!你真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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