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九岁那年,我有过一次远行。去福建漳州拜访李伯,父亲生前的战友,此前我们通过几次信,未曾谋面。此番前往,还有试探着谋前程的意思。乡下穷亲戚进城寻亲傍友,求取衣食无忧,甚而飞黄腾达,这样的剧情并不鲜见,比如苔丝,比如于连,虽然结局都不大美妙。就算前程未卜,人们总还是一再出发,上路。
每次别离,妈妈都会红着双眼将我送出家门,这次更是如此,还在帮我收拾衣物的时候,妈妈已经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我不为所动,甚至觉得妈妈过于脆弱。我背起略显臃肿的牛仔包,径直往火车站去了。关于与父母离别之情形,在校时曾和心仪的女生交流过,她说她妈妈离别时不会流泪,但爸爸却是个细心的人,除了为她准备所有日常用品外,还准备了什么,你猜?我摇摇头,猜不到。抹布!他在我的包里塞了块干净的抹布!她说。我拊掌大笑。有时候父母大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类人!我想。
傍晚的火车。拥挤不堪的车站却透着一种末世的荒凉感,多么奇怪啊!也许这缘于我自个的心境吧。上了车,找到座位,我脱掉鞋子踩在长椅上,费了九牛之力将鼓胀的包放上行李架,样子有些狼狈,但没人注意我。有时候,陌生的环境反而让人感觉自在,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孤独少年。位置靠窗,我身体稍稍偏向窗子坐下,邻座是个胖子,胖得有些肆无忌惮,我觉得有些挤,又朝窗户一边移了移,已经贴到窗框上了,但胖子的特点是身体弹性极大,你让一让,他便将更多的肉释放出来,立马填满空隙,而且泰然自若,正和对面的同伴大声调侃。一上车便与陌生男人“肌肤相亲”,我很不自在,但我已经挣扎过了,除了小幅扭动身子以示不安外,甚至趁其不备狠狠瞪了他一眼,然而胖子的注意力全不在我这儿,没有办法。
于是将头转向窗外看风景。冬日的夕阳,荷锄的农民,路上奔跑的孩子,时而一口池塘一条河流一晃而过,水瘦山寒,都是看了十几年没变过的;只是此刻火车疾驶,景物稍纵即逝,我有种什么也抓不住的感觉,尤其当铁轨近旁的树木迎面而来,又极快地朝反方向远去的瞬间,令人心惊。速度带来的感受。但只兴奋一小会儿,我的思绪复杂,很快被别的东西占据,担忧、茫然或者别的什么。即使什么也不想,远行,第一次远行,这件事本身也让人难以平静了。
关于火车,有些无法磨灭的记忆片断。对于一个山里孩子来说,火车是极遥远的事情,类似于一个传说。但我有一个舅舅在城里的铁路部门工作,于是与其他孩子聊起火车时,我似乎有更多发言权,尽管舅舅一次也没有同我谈起过火车。而我为了保持这种优越感,不得不搜肠刮肚,发挥想象力,向他们吹嘘自己的火车知识。比如,小伙伴们都知道火车很长,但到底有多长呢?他们的眼睛望着我,半是好奇,半是拷问。我掩饰住内心的紧张,沉吟了一会,终于说道,火车么,躺倒像地长,站起有天高!小伙伴们都笑了,我也不知他们是否信我的话,但这么夸张的说法把他们逗乐了,而我也象通过考试般轻松、得意。
后来,终于坐了一次火车。说是坐,其实是被父亲抱在手里。当然,父亲也是站着的,车厢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座位,是一种铁路职工上下班的交通车,但乘车的不仅仅是铁路职工,很多做生意的小贩都坐这种短途车,往返于几个小站之间。车上人挤人,嚷嚷声此起彼伏,但我四处张望,显得非常兴奋,以至我的鞋子被挤掉了也浑然不知,等到下火车后才发觉,但火车已冒着白烟,吭哧吭哧开动了,父亲甚是失望。
稍大时,同小舅舅又乘了一次火车。小舅舅挑着几个笨重的木圆桌去城里换钱,但他没有买票,所以不能从出站口出站,一下火车,他一边叫我快点跟上,一边挑着圆桌极快地横穿铁路,想从另外的出口出站。勿忙中,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我一眼,我有些怯意,火车刚辗过的铁轨似乎还在颤动,巨大的鸣笛声不绝于耳。但情势不容多想,舅舅在前面飞奔,我也不顾一切地跟上,紧紧跟在他身后。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攫住,置身于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以及庞大的工业制品——火车与无限延伸的铁轨上,我感到弱小无依。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十九岁那会没有忘记,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清晰。
二
此番远行,必须全程依赖火车,但此时火车已开始提速,有了“夕发朝至”一说,这是令人鼓舞的,毕竟旅途劳顿,慢吞吞的走走停停实在让人吃不消。旅行的线路与时间已基本有数,从岳阳站出发,中途必须换乘两趟,先到株洲站,然后东行至江西鹰潭,再沿鹰厦线南行,至漳州站下车,即抵达目的地。如无意外,第二日夜晚或第三日上午可到。旅程不算漫长,但将在寂寞中度过,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似乎对此并不介意。十九岁,是个不大不小的年纪,较之十五岁成稳许多,与二十五岁的独立相比,则显得底气不足。总之我当时便是个心思敏感,却无定性的年轻小伙,寂寞虽然不在话下,但心里仍忐忑不安。或许是即将与李伯相见,心里一直想象与他见面时的情形,以及考虑如何与他交谈,应对才得体吧。但想来想去,究竟没有形成“我该怎么做”的最终结论,可知我虽然称得上心思敏锐,但想的都是细枝末节,把握不了关键问题。
而这正是我的问题。喜欢思考,却不能径直触及事物的实质;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但遇到实际情况却不会变通。往往心里明白,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生活没有成规,没有一以贯之的东西。成不了大事,我想。有些懊丧,却无可奈何!性格决定命运,性格方面的事情,如同一个人硬撑着不睡,终究撑不了多久,只能睡去。毫无办法。
车到株洲站。七点二十。夜幕已经降临,且下起了丝丝小雨,车窗玻璃上粘着雨的脚印,斜斜地,全都朝一个方向。从嘈杂的车厢走出,顿觉寒意袭人,我将夹克的拉链拉到颔下,又着力将牛仔包甩上肩头。周围的人们争先恐后,潮水般通过车站地道,向出站口涌去。
不一会儿,我也到了车站外面的过道里了。完全陌生的地方,突如其来的陌生感,我有些不知所措。前后左右的人们来去勿勿,似乎每个人都心无旁鹜,朝既定目标迈进。我当然也有目标,有要去的目的地,但那还很遥远,至少眼下是如此,是的,眼下!眼下我该怎么做?心里一紧张,脑子就懵了。我在车站过道里踟躇不前。形势不妙!我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但我不敢四处张望,也不敢加快步子飞跑。喉咙里干渴起来,我吞了吞口水,好歹向前走去,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喊:必须克服!必须!我抬腿继续向前,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块临时列车时刻表,我驻足观望,搜寻那些用一根直线串起来的地名,但看起来大多南辕北辙。
去哪里?有人问道。我侧头一看,一个双手抱胸的年轻人站在我身边,侧身向着我,并不看墙上的时刻表,似乎他已将上面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了然于胸。
我扭过头,继续我的搜寻工作,本不愿答理他,但他站着不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逼着我回答,我只好说,漳州。
哦!那你得从鹰潭换车,江西鹰潭……你一个人?末了,他问。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睛深处的暗火,心突地跳了一下。我从他一侧跨过,低头向前走去。身后的脚步随即响起,他紧跟着我,我慌了,他要怎样?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站住!我看了他一眼,他轻蔑地望着我,我的脚下犹豫起来。他又开口,有烟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抽烟的。
买一包吧。他依然用低低的声音说。
我一时迷惑,没有领悟他的意思。
他不耐烦起来,咨询费,你刚才问路了……买一包烟算了,明白么?
我有些明白。不过很难相信有这样的事。我看着他,瘦而黑的一张脸,没有表情,得罪不得。何况,臃肿的牛仔包压在我的背上,不小的负担,绝对跑不过他。他也只要一包烟。他知道我答应了,手一指,过道那边有小卖店。
玻璃货架里全部是烟。一个胖女人坐在里面,还有两三个男人在玩牌。我说拿一包白沙烟。手指按在玻璃上,指着五块钱一包的那种。胖女人似乎并未听见,她笑吟吟地说,三鳖,你死哪去了,……要哪种烟?
“咨询费”笑了一下,推开我的手,说,精品吧。
十元钱一包。我说,不要精品的吧。声音很小,底气不足。
那家伙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抽猪婆烟的!
胖女人哈哈大笑起来,打牌的几个男人也笑了。猪婆烟!似乎很好笑。
我连忙掏出钱付了,一张十块的。有点心痛,但更觉羞忿,气恼。我将背包往肩上拉了一把,快步走开。我跑到雨里,在车站广场的灯光下,找到了不远处“售票厅”三个大字。
买好票,我在车站里郁郁而行,不想理任何人,当然,也没有任何人理我。不过这样也好!不久,我又上了火车,一趟去上海的车,大约凌晨一点左右到鹰潭。车厢里有人抽烟,我看了看,他们抽的就是猪婆烟么!
三
车厢里总是嘈杂吵闹,人们竞赛似地扯着嗓门说话,唾沫飞溅,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兴致总是那么高!巡视一遍,这车里却连个能入眼的妹子也没有,我顿觉兴味索然。于是转向车窗外,夜色黑而沉,列车在荒郊野岭中穿行,不断有山头如潜伏已久的怪兽一跃而起,倏地咬向火车的尾巴,但想必次次扑空,有惊无险。这风驰电掣的钢铁长龙,遇山穿山,遇水架桥,谁都不能喝令它停下。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为此,我一直和瞌睡虫打仗,——一条略显肥胖、笨拙但顽强的虫子!它不会一口吞下你,它的策略是迂回的,缓慢的,如同一把软毛刷子,一遍遍地在你的神经末梢上扫过,令你慢慢感觉迟钝,模糊!终于,在人声喧哗如市,灯光亮如白昼的车厢里,我缠不过这条瞌睡虫,不顾一切地做了它的俘虏。当我一觉醒来,瞪圆双眼,意识猛地恢复的时候,我几乎要跳起来!时间仿佛被谁抽去不知多长的一截!而且,旁边的座位空了几个,也是到鹰潭的,刚上车就从他们交谈中得知了。
到了哪里?我差不多攥住邻座的胳膊问道。
鹰潭。他说。
鹰潭!这两个字就像两发子弹射中我的耳膜!我慌忙朝窗外张望,火车已经减速。我迅速从行李架上取下牛仔包,如同囚犯越狱般向车厢的尽头跑去。两旁的人们东倒西歪,他们也纷纷被瞌睡虫打败了——所向披糜的虫子!有几个人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正是到鹰潭的那些人。看到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模样,惶然狼狈中,我突然生出一股恨意。
不管怎样,总算没有坐过站。下了车,三三两两的人慢慢走出站,疲惫和困惑使他们的的脸部失去了其它特征。一会儿工夫,这深夜的车站就变得空旷冷清,寒意剌骨了。我站在出站口,一种孤独无依的感觉击中了我,我像个孩子似的想起了妈妈,她那柔和的脸庞浮现在眼前。这么冷的天,她定然会不无担忧地叮嘱一句,穿多点衣服吧!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我看了看表,指针正指着一点半,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知道脆弱没有用。而且,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完全应该在醒目处竖一块牌子,上书“此处不宜久留”几字,作为基本安全国策之一。眼光稍一搜寻,看到不远处挂着“车站旅馆”的灯箱招牌。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我几步跨过去。灯箱下,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坐在一间玻璃小屋里,我问道,车站旅馆,是火车站的么?
女人在梦里抬起头,是的,住么?
我点点头。女人拿起圆珠笔,在一本类似收据的本子上划拉,三十元!她醒过来,准确说出这个数字。
女人收了钱,递给我一张收据,又从玻璃小屋里探出身子,用手指着远处说,喏,朝那边走,在那边,看到了没,上面有这个招牌。她将手收回,指着头顶灯箱。说完,不待我离开,她已经伏到桌子上去了。
瞌睡虫在她体内作祟呢。
我目测了一下,到“车站旅馆”有段距离,也许两三百米吧。但我觉得真正的危险就在那儿,那一小段路上,恐怕已有人恭候多时。这挥之不去的念头几乎使我裹足不前。我站在车站广场,幻想自己的右手腕吐出一根蛛丝,牢牢粘在“车站旅馆”的高墙上,我一拉蛛丝,身子腾空而起,动作没有蜘蛛侠潇洒(身负牛仔包当然是个原因),但终于飞过下面的深渊,安全降落在“车站旅馆”的大门厅前。
想了一会,我似乎听到有人骂了声“傻气”,是在骂我么?于是,硬起头皮向“车站旅馆”方向走去。
出人意料的是,这段路上竟然非常热闹,两旁的店铺透出灯光。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许多女人(可以说得上“许多”)在大声向我打招呼:
老俵!住旅社么?
眼镜!住旅社么?
我扶了扶眼镜,仿佛置身于蛙鸣四起的夏夜池塘。我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了,当然,脚下也随之快起来。
终于到了“车站旅馆”,很陈旧的一幢房子,不过还算整齐干净。我放下心来。凭着“玻璃小屋”开给我的收据,我入住了一间单人房。一个面无表情的服务员将我带入房间,临走时她嘱咐道,明天十二点前退房算一天!
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去,关门,再一次检查门锁。洗一把脸,将牛仔包搁在床的内侧。随后和衣躺下,闭眼。
但到了这适合睡眠的地方,一时半会竟睡不着了。我这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就很难入睡,每每如此,这是原因之一。其二呢,老是担心有人进入房间,若是男的还好,他大约会径直拎起我的包便走,最多再在我的口袋里摸上一会,如此而已;但若是女人呢,年龄相仿的异性,长得也不差,她先敲门,然后趁我迷糊的时候闪身进来,我该怎么办?她当然也是为了谋财,但却不那么直接,哎哎,真让人心烦……
四
醒来时已是次日上午十点。肚子空瘪瘪的,不过由于刚刚睡醒,虽觉得饿,但没有饿得慌的感觉,精神劲儿仍不错。我决定先将房退了,然后吃点东西,再去车站买火车票。简单洗漱之后,我跑去前台办理退房手续。一个身材不错的女孩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嘴里哼着歌儿,到我房间里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我没有拿走“一针一线”,也没有“损坏公物”之后,她吐出两个字:OK!
嗯,清脆响亮的两个英文字母!真是让人感觉美妙的女孩儿!
我在心里默默赞叹。
一会儿,我又走在昨晚匆匆走过的大街上了。天气很好,阳光耀眼,照着这个尘土飞扬的城市。街上车辆、行人如过江之鲫,来往穿梭;也有三两闲人在街边或躺或坐,在阳光下翻晒自己。总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昨晚跟我热情招呼的那些女人全都不见,影儿也没有,似乎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我甚至怀疑她们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我在街边找了个小食店,要了份快餐来吃。味道不很坏,如风卷残云,一会便扫光。
返回火车站。依然是陌生的地方,但对陌生感的反应已不似先前强烈,人总是必须经历过,然后才会慢慢适应吧。这个经验不坏。我开始觉得轻松自如起来,四肢也有了舒展的感觉。
当天有两趟火车去漳州。一趟是下午四点出发,另一趟晚间八点左右出发,全部车程约需十三四小时。我算了一下,若是乘四点钟的这趟,则到达漳州的时间是半夜或凌晨,又没人来接站,我一个人晾在那里,那可大大的不妙。如此一想,便决定买晚间八点的那车次。到漳州是明天上午的某个时候,总之是大白天了,那样会方便很多。
下午数小时的时间不知是如何度过的,可能买了本杂志什么的打发了;也可能只是坐着发呆;也可能目光炯炯,乐此不疲地在人群中搜寻美女;也有可能干脆靠在牛仔包上大睡其觉,总之记不清具体情形了。生活中确实处处充满矛盾,有时候嗟叹光阴流逝,人生苦短;有时候却为捱过眼前数小时而苦恼不已。悖论人生,徒唤奈何?
五
第二日上午八时左右,火车在一个叫郭坑的小站停了下来。原来火车要在这个小站转向西行,进入漳州车站,火车必须“掉头”,——原来的火车头自行离去,列车另一头接上新的火车头,这样,火车庞大的躯体丝毫未动,但它实实在在已经掉了头,可以朝相反的方向行进了。整个掉头的过程缓慢、小心翼翼。
窗外的天空明亮,高远,太阳暖洋洋地照进车厢内,人们纷纷脱去厚衣服。哦,已经身处南国了!意识到这点时,远处颇具南国特色的树木映入眼帘,都有阔大的掌形或扇形绿叶,最典型是要数香蕉树,连成大片的香蕉林如绿色湖泊一般,风吹浪涌,翻起浅色的叶的背部,如同少女举起双手,露出更加白皙的手臂内侧,颇令人心动!而在阔大的扇叶下面,一扎扎香蕉如暗中排阵的士兵一般,严谨、整饧。这使我想起家乡的芭蕉树来,外观上与香蕉树没什么两样,但不结果,人们没有栽培的兴趣,基本是一种自生自灭的植物。不过,我也见过外婆割来用作猪饲料,用铡刀将其拦腰裁断时,会流出粘稠的液体,散发出一股青涩的味儿,算不得好闻。但在下雨的夏夜,隔着木窗,倒可以听听“雨打芭蕉”的声音,那种雨声怦然作响,颇有些激越之处,但久之则单调空洞,听着听着,你的心便也跟着空了。
九点钟,列车进入漳州站。当双脚踏向车站广场时,我一时恍惚,觉得周遭一切皆不真实,不相信自己已经置身于斯处——一个念叨已久的地方,尽管车站建筑物上“漳州站”三个字写得明明白白。我深呼吸一次,空气里夹着一股新鲜的水果味儿;又侧耳细听,旁边的人用完全不懂的闽南方言交谈,确实是漳州,不是别的任何地方。我惶惑的心渐渐平静。
坐在出租摩托车后座,我的胸前竖放着牛仔包,身子微微后仰,温煦的风从耳畔吹过,——而这个时候的家乡,风如利刃削着两耳、两颊,像在施酷刑。坐在车上张望,两旁建筑、车、人皆一晃而过,走马观花,对这城市也有了初步概念:不大,也不算很现代化,但看上去街道整洁,树木葱茏,绿枝掩映中时可见一两幢红墙住宅,有别于千篇一律的水磨砂或瓷砖外墙建筑,令人耳目一新。总之,这城市的基调不是灰色,而是绿色或其它什么鲜艳一点的颜色。
239号。很快就找到了这个门牌号。不是什么高层住宅,而是位于侧街的一个独立小院落。房子是老而旧的平房。从铁门的空隙向内望,呈曲尺形的房屋与一侧的围墙合拢,形成一个狭长的露天小院,靠着墙根摆了许多盆栽,叶子呈深绿或绛紫,有几株还开了花。倒也有家的味道!但是,李伯住在这样的地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在铁门上。沉闷的声响!同时以生涩的声音唤道,李伯!李伯!
许久,一个胖而矮的老头子从屋里出来,他站在铁门内一米左右的位置,眯起眼打量着我。我问道,请问李XX家是这里吗?
哦,是的。胖老头说,他出差了,你什么事?
出差了?我心里凉了一下,去哪里出差?
北京。
哦!我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感觉脑子里开始乱起来。不过,好歹跟老头子作过自我介绍,说了远道而来,但未事先取得联系的状况后,老头子将我让进屋。老头子是李伯的父亲,他一人住在这房子里,子女们(包括李伯在内)都不住这里了,但是都很孝顺,几乎天天来看他!想必如此,因为李伯的通信地址就是这儿,而我写的每封信他总能及时收到并回复。我想,或许我的到来,打搅了老头子的平静。看上去沉默寡言的老人,可能已经习惯于安静、寂寞的生活。但事已至此,毫无办法,总不至于立即打道回家。过一会儿,屋内铃声大作,老头子——该怎么称呼呢,李爷爷?就李爷爷吧——跑去接电话。几分钟后,李爷爷叫我的名字,是李伯打来的,要我去听。李伯说了他出差的情况,还需一个月,但是没有关系,他说,你就和爷爷住一起,安心的住下,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也很想见你!
放下听筒。一定要等我回来!李伯说。我于是心情慢慢安定,一个月,也不算很久吧?
天气依然暖和,阳光宜人,偶尔阴沉一回,但不会有雨。少雨而无雪的冬季。
李爷爷每晚坐在院子里,深夜才睡,我有时迷迷糊糊地起床去厕所时,望见他仍然坐在铁门后的一把大圆木椅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醒是睡;我想过去和他聊会天,但总担心突然开口会吓着他。也许他正陷入什么冥思也未可知,他可能根本就不愿被人打搅吧。这样想着,我重新躺回床上,但一时半会竟很难入睡了。一来肚子饿,可以听到饥肠辘辘的声音,因为李爷爷每天的晚饭都煮稀粥,即使不顾斯文狠吞三碗,也无济于事,饥饿感总在半夜准时报到;二来觉得孤独,无可排遣的情绪,有时候像石头一般压在胸口,叫人喘不过气来。后来,我觉得湿湿的东西流向耳畔,带一点凉意,是眼泪吧!但其实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流着流着就轻松了,也入睡了。醒来又是另外一天。
六
大约过了五六天,日子终归无聊起来,每日间无事可做,只是盼着李伯快些回来,掐指算着一个月的期限,却还差着一大截。不由想起李伯的叮嘱,“安心的住下”,——我若有所悟,若要心安,便不能这么无所事事的过日子。于是,每天早早起床(反正睡不着),打扫院子卫生,帮李爷爷烧开水(他每天要烧四热水瓶开水,然后慢慢的坐喝功夫茶),给盆景浇水。如此又过数日,渐渐和李爷爷熟悉起来,他平时不苟言笑,不轻易开口,当他说话时,我会不自觉地凝神去听,以把握住他头脑里的想法。大约沉默的人会给人一种印象:他们的脑子里装着一些特别的想法。这难免让人猜度,琢磨。实际上李爷爷并非如此,他沉默时并未进行什么深入的思考,他沉默,实是由于不擅言辞。因此他说话也不大会修饰,不会拐弯抹角。他家的旁边有一间歌舞厅,每晚都有一些打扮入时,浓妆艳抹的女人进出,李爷爷坐在铁门后面,望着她们的身影直摇头,有次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可得小心啊,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总是男人吃亏!他稍作停顿,见我不解,接着说道,男人是出,女人是进,所以,没有办法,总是男人吃亏。
我似懂非懂,仍旧点点头,以示附和。但心里觉得这种说法未免过于其事,想不通为何进出之间便会存在谁吃亏的问题。
虽想不通,但被我记住了。后来和女人在一起,也无吃亏的感觉,那句话却一直没法忘记,甚至使我无端地保持着某种警惕。
我为打发时间去做一些日常小事,没想博得了李家姐弟们的好感,我可以从她们的眼光里领受到赞赏之意,她们似乎在说:这孩子虽说有些木讷,却并非不通世事,说来倒还有些乖巧之处!甚至,当她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还会尽量照顾我的感受,比如笑过之后,其中某位会转头问我,我们说话,你听不懂吧?
那是自然。比外语还一窍不通的闽南语,我怎么会听得懂呢?但我并不显出一副多迷茫的样子,而是尽量自然地一笑而过,似乎在说,你们继续,不要管我,且不必为此于心不安。数年之后,我懂得我当时的心态可以用一个词来描述,这个词就是“融入”,——指个体相对于团体的一种态度。再后来,这种属于态度范畴的东东又被强化为一种能力,能不能融入团体,已经不仅仅是态度问题了,也是一个人的能力问题。这就基本上没有了退路,用村上春树的话说,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姐弟中最小的李叔,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但过着与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搞雕塑,作品还得过什么奖;又开着一间不大却忙碌的广告公司,写字楼在239号对面的四楼;如果这些都还不算什么,那么,当你见到他那漂亮的女朋友时,肯定会羡慕他,甚至无端地嫉妒起来。有什么办法呢,——瘦高个儿,漂亮脸蛋,眼睛又大又黑,真正的美人儿,我曾见他俩在一起打情骂俏,趁人不注意做出暧昧的表情与动作,恋爱中的人啊,真是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只羡鸳鸯不羡仙,说的没错!
一天,露天小院里多了一辆旧单车。李爷爷对我说,是亲戚存放在这里的。你实在闷的话,就骑出去逛一下吧,不过,要记得回来的路。我心里一动,觉得这主意不错,骑着自行车独自在这异乡的城市里走街串巷,也许是一番新奇的感受吧。
那之后的数日里,我每天吃过早餐,照例做完那几件日常工作后,便骑着旧单车去扎马路。将车推出铁门时,我的心情便开始变得轻松;待到跨腿上车,双脚用力蹬脚踏板时,我已感觉得到脸上的笑意了。回头看一眼李家宅子,239号的门牌蓝底白字,非常醒目。我转头向前,明白自己产生的是一种暂时逃离的轻松感,尽管李伯一家待我不错,但我仍无法做到坦然、安心,——寄人篱下的感觉?或许是,或许并没有这么严重。只是人总是想逃避压力,本能如此罢。
也不管什么路线,随意骑去,遇到人多的地方,便小心翼翼,实在不行则下车推行。数日无目的的漫游,也不知最远到了哪里,似乎曾穿过一条极旧的老街,青石板铺地,老妇人摇着团扇走来走去,卖茯苓膏的在这里出没,大约闯入当地土著的地盘了吧,但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又似乎曾抵达城市的边缘,一座长长的大桥横在水上(且没有安装栏杆,桥面尘土飞扬),桥那边房屋稀落,像是郊区。不可思议的是,不管走多远,每次都能迷途知返,最后顺顺当当的回到239号。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穿行,听着完全陌生的人声,看着与自己无关的热闹,一种“人群中,我却独自一人”的感受逐渐强烈。我常常靠着自行车,怔怔望着某个地方,站成了街边的一件雕塑。
某天,路过一个电话亭时,我突然很想给已经埋在心底的女孩打个电话,告诉她我现在在远离家乡的异乡街头,——是的,我在这儿,你想不到的一个地方,我想给你打电话,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怕除了轻轻的叹息,然后便是难堪的沉默,所以我举起听筒又放下。
又过数日,来漳州差不多二十天的时候,李家姐弟们打算给这老房子进行装修,粉刷墙壁,重铺地板什么的,总之,是大动干戈了。那些旧的家具都集中放入一间偏屋里。在搬运过程中,我发现了一大摞书,粗略翻看一遍,大部分是建筑设计、维修电器以及制作盆栽之类的实用性读物,却也有一两本颇有看头的册子。说“颇有看头”,实因找不到其它合适的形容词。其中之一本,怎么说呢?书名仍然记得很清楚:《魔床》。这名字就让人好奇心顿起。是外国人写的,内容看得让人心惊肉跳,——当然是对当时的我而言。当时,我虽也谈过一两次恋爱,但都是柏拉图式的,肉体之爱可谓没有。而这本书,简单说来,就是教你如何做爱的,或者如何将爱做得更好,更妙,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呢?我犯罪一般,遮遮掩掩地看完了它,重点章节段落还反复数遍。
七
大约圣诞节后第三天,李伯出差回来了。他似乎来不及洗去风尘,就跑来看我。当他唤着我的名字走来,目含笑意地望着我的脸,用一双略显肥胖的手轻拍我的肩膀时,我觉得阵阵暖意流过全身,一种久违的震颤叩着心门。那一刻,我感动了!鼻孔一阵发酸,视线瞬间变得模糊。长久以来,父亲的去世就像一把楔子嵌入我的生命,但随着时光的打磨,除了偶尔想起时的隐隐作痛,那把楔子与我的生命已完全契合,日子过得相安无事,就像一件修过的家具,看上去表面平整,依然使用如常。父爱的缺失所造成的困扰已不可细究,但是此刻,李伯——父亲生前的亲密战友,他在我的脸上左看右看,似乎在搜寻父亲的影子;我也在最初的拘谨过后,试图从李伯身上重温父亲的气息。父亲——一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存在,成了我和李伯之间秘而不宣的全部理由!
我心里霎时明亮起来,对于父亲的死,我一下子觉得坦然、释然。他已经有了延续,他未被一笔抹去。那种因死亡而引起的“从此世上查无此人”的透顶悲哀,此刻看来,实在也是一种虚妄!
不知不觉,便谈到我毕业之后的打算。以李伯的阅历,自然知道这个才是我此行来闽的真正目的。我有点忐忑不安,毕竟这是关系我前途命运的事情。我期待地看着李伯。他望了我一眼,沉吟半晌,缓缓说道,若你想来这边发展,也未尝不可,我会尽力帮你!但你该明白事情的关键在哪里?
他望着窗外,顿住不说。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关键?关键在哪里?我似乎在竭力捕捉什么,但徒劳无功,什么也抓不住。
关键是两个字,李伯开口道,自立。无论你将来怎么走,都得有自立的意识与计划。每个人最终得靠自己。
自立。靠自己。这样的字眼以前也看过很多次,但这次才与自己有关。与自己有关时,这样的字眼令人震动。我沉默不语,李伯也不再说什么。一会,他起身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静静地伫立窗前。窗外的树木依次排列,树周围的草坪修整一新,——一切显得井井有条,分寸不乱,就像一个作为事实呈现的真理。
没错,自立!这个也是人生中不容质疑的真相和真理。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