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宁和菜
宁雨
每回家乡,必得吃一次和(huò 或音入声)菜。似乎只有它,含着最充盈的家乡味道,可解千里万里的乡馋。
和菜不是什么珍馐玉馔,也用不着名厨主理。在我的家乡肃宁,大到名流显贵们经常光顾的饭庄酒楼,小到街头小馆,甚或一个普通人家,都有和菜出品。不管是场面上的应酬,还是亲朋好友相聚,如果由你点菜,一定点一道和菜。尽管大馆子里菜品众多,点菜的人还是顾忌众口难调而左右踌躇。但一道和菜,足以让整个席面乾坤和合。即使在沪菜、湘菜或山东菜、淮扬菜改良来的饭店,点和菜也不至于露怯。做不出和菜,气短的总是酒家。因由只一个,他把店面开在了和菜的故乡。
和菜,也有村子叫烩菜的。我们县是潴龙河、小白河、老唐河经过的地方,吃哪条河的水,口音自然带着流域腔调。相邻的两个村庄,一个南腔,一个北调,是见怪不怪的。但和菜、烩菜千真万确指同一种菜,而且“和”“烩”俩字告诉你,这菜名由制作工艺而来,要有多种食材搭配。
说起来,和菜一年四季都能做。有片粉、山蘑菇、豆腐这三种基本食材,再根据季节不同,搭配适合的时令菜蔬,总能做出一道像模像样的和菜。但真正的食家,只一瞟、一闻,和菜的良莠立见高下。一碗上好的和菜,不仅要有炸豆腐、冻豆腐、鲜豆腐、丸子、片粉、山蘑菇,还要有黄豆芽、蒜薹、芸豆角、大白菜等菜蔬,食材阵容庞大,但每种都下料适度,保证谁也不夺谁的彩。白、绿、黄、红、黑,色彩斑斓,汤汤菜菜浑然一体;香味扑鼻,浓而不腻,肥而不杂。
和菜,分回汉两系,又有荤、素之别。荤菜,是最普罗大众,也最容易讨巧的。有一锅炖肉的好汤,和菜就能上五分的成色。但光有肉汤做铺垫,还远远不够。在我看来,片粉和山蘑菇,才是最不容忽视的角色。它们,似乎也是家乡和菜与冀南一带大锅菜的分水岭。曾经向一位外地朋友念起和菜,朋友不屑地说,弄什么玄虚,跟我们那儿的大锅菜没什么两样吧。我即刻反诘:你的大锅菜有片粉么,有山蘑菇么?你知道片粉是怎么制作的么?朋友哑然。其实,那次我只是单纯地列举了片粉等和菜里独有的食材,还没有描绘、也无法穷尽这些食材带给和菜的奇妙味觉和色感。
不知道片粉的一世祖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反正,我觉得与粉条的发明者相比,他一定有一颗更剔透的心,更灵巧的手,更刁钻的嘴。片粉和粉条,原料都是红薯淀粉,配料都有明矾。但粉条给人的印象是阳刚的、粗犷的,就像河北梆子里的须生;片粉则不同,它是家庭作坊里的小制作,甚至是闺阁里的技巧,一只小火炉,一盆滚开的水,水里一个浅浅的圆圆的铝制器皿,过热很快,称作旋子的家伙式,就能在一两分钟内造出一片两三分厚薄、晶莹透亮的作品。片粉不能晾晒,它只做鲜食,保质期冬天三五天,夏季不隔夜,似一朵食之花,美丽而娇嫩。制作片粉,费工,出产少,手艺要求又高,所以没见大规模生产的。我在外出差,专门留意各地的农副产品市场,没有片粉的踪迹。而我的家乡,做片粉、买片粉却是一种习俗。县城裤衩街老王家的片粉,一到逢年过节,购买者能排出一里地去。
片粉,不仅和菜里必用,做素馅饺子也用。但在和菜里,才真正见出其品性。其透亮的容颜堪为和菜一美,这自不用说,更可贵的,它调和百味,雍容宽厚,就像一家人的主心骨。和菜,和菜,色香味俱和,才算得好菜。这片粉,在和菜中得评头功。
至于山蘑菇,是和菜众多食材里唯一的舶来品。肃宁位于冀中平原,离山蘑菇的产地总有几百上千里,但这里从不缺少山蘑菇。一年四季,集市上、副食店里、村子的小卖铺,都能买到。这与家乡人的口味有关,或者与家乡历史上河网密布,船只直达保定、天津,贸易流通便利有关,也或者,是上个世纪初那些走口外、闯关东者,把吃山蘑菇的习惯带回老家,并广及乡邻,才有了山蘑菇不远千里相跟而来的故事。不管怎样,是山蘑菇和鲜香浓郁的蘑菇汤,让家乡的和菜味道更厚实、更开阔、更包容。
和菜少长咸宜,好吃不贵。家庭节庆做和菜,饭店拿和菜调和众口,村子里的红事、白事更少不了和菜。生活困难时期,娶媳妇、生孩子、来亲戚,能用一顿丰厚的和菜待客,宾主都会感到十分体面。如今物质极大丰富了,过节过事都讲究摆席,冷热荤素山珍海味,无所不有,而和菜依然唱压轴大戏。遇上我这种各色的,鸡鸭鱼肉都不动筷,专等席面最后大条盘一碗一碗上和菜。
和菜还有一个用途。过红白事的家庭,给街坊邻居中那些上年纪不能走动的老人、病人,送和菜、馒头。无论多忙,女主人也不能少了这根弦,长者要亲自送到,平辈也要托妥当人趁热端去。哪怕平日积过些小恩小怨,急急的脚步去敲门,一声亲热的“婶子”“大娘”,一碗热腾腾的和菜敬过去,一切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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