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43节(7)

  他猜对了。在他来到公寓以前,李空山已经和招弟在那里玩耍了三个钟头。   招弟,穿着空山给她的夹袍和最高的高跟鞋,好象身量忽然的长高了许多。挺着她的小白脖子,挺着她那还没有长得十分成熟的胸口,她仿佛要把自己在几点钟里变成个熟透了的小妇人。她的黑眼珠放着些浮动的光儿,东瞭一下西瞭一下的好似要表示出自己的大胆,而又有点不安。她的唇抹得特别的红,特别的大,见棱见角的,象是要用它帮助自己的勇敢。她的头发烫成长长的卷儿,一部分垂在项上,每一摆动,那些长卷儿便微微刺弄她的小脖子,有点发痒。额上的那些发鬈梳得很高,她时时翻眼珠向上看,希望能看到它们;发高,鞋跟高,又加上挺着项与胸,她觉得自己是长成了人,应当有胆子作成人们所敢作的事。   她忘了自己是多么娇小秀气。她忘了以前所有的一点生活的理想。她忘了从前的男朋友们。她忘了国耻。假若在北平沦陷之后,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处,凭她的聪明与热气,她一定会因反抗父母而表示出一点爱国的真心来。可是,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妓女与父母所作的卑贱无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与淫荡包围住。慢慢的,她忘了一切,而只觉得把握住眼前的快乐是最实际最直截了当的。冲动代替了理想,她愿意一下子把自己变成比她妈妈更漂亮,更摩登,也更会享受的女人。假若能作到这个,她想,她便是个最勇敢的女郎,即使天塌下来也不会砸住她,更不用提什么亡国不亡国了。   她并不喜爱李空山,也不想嫁给他。她只觉得空山怪好玩。她忘了以前的一切,对将来也没作任何打算。她的家教是荒淫,所以她也只能想到今天有酒今天醉。在她心的深处,还有一点点光亮,那光亮给她照出,象电影场打“玻片”似的,一些警戒的字句。可是,整个的北平都在乌七八糟中,她所知道的“能人”们,都闭着眼瞎混——他们与她们都只顾了嘴与其他的肉体上的享受,她何必独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呢。她看见了那些警戒的语言,而只一撇嘴。她甚至于告诉自己:在日本人手下找生活,只有鬼混。这样劝告了自己,她觉得一切都平安无事了,而在日本人手下活着也颇有点好处与方便。   没有反抗精神的自然会堕落。   见了李空山,李空山没等她说什么便“打道”公寓。她知道自己是往井里落呢,她的高跟鞋的后跟好象踩着一片薄冰。她有点害怕。可是,她不便示弱而逃走。她反倒把胸口挺得更高了一些。她的眼已看不清楚一切。而只那么东一转西一转的动。她的嗓子里发干,时时的轻嗽一下。嗽完了,她感到无聊,于是就不着边际的笑一笑。她的心跳动得很快,随着心的跳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直往上升,仿佛是要飘到空中去。她怕,可也更兴奋。她的跳动得很快的心象要裂成两半儿。她一会儿想往前闯去,一会儿想往后撤退,可是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她不能动了,象一个青蛙被蛇吸住那样。   到了公寓,她清醒了一点。她想一溜烟似的跑出去。可是,她也有点疲乏,所以一步也没动。再看看李空山,她觉得他非常的粗俗讨厌。他身上的气味很难闻。两个便衣已经在院中放了哨。她假装镇定的用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顺口哼一句半句有声电影的名曲。她以为这样拿出摩登姑娘的大方自然,也许足以阻住李空山的袭击。她又极珍贵自己了。   可是,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事后,她非常的后悔,她落了泪。李空山向来不管女人落泪不落泪。女人,落在他手里,便应当象一团棉花,他要把它揉成什么样,便揉成什么样。他没有温柔,而且很自负自己的粗暴无情,他的得意的经验之语是:“对女人别留情!砸折了她的腿,她才越发爱你!”高亦陀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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