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太平湖马上会让人想到老舍。太平湖与老舍已宿命地融为一体,成为了那个荒唐年代的耻辱标记。虽然太平湖已经被填埋,岁月的灰烬尚且不能掩埋历史,何况脚下的土壤。
每天都会路过太平湖原址,总是忍不住要看上一眼。因为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就在以北不到百米之处。虽然没有了芦苇摇曳波光鳞鳞的湖水;没有了岸边低垂的杨柳;没有了蛙鼓齐鸣的田园之歌,目光所及只是灰色的有百米之长的二层建筑物。可我依然会默默地注目,怀旧之心总是充满着一种莫名的期待,想象着老舍先生有一天会从这个地方向我走来,一身中山装,笑意写在脸上,白色眼镜片下眯缝着一双和善的眼睛……这似乎成了我凭吊老舍先生的一种习惯,像每天问好一样。
太平湖填埋了。北京从此失去了这一片水域,新街口外大街桥上游的北护城河段也因无水注入而失去了排水泄洪的功能,为此,再修一条太平湖吧。于是,“重现太平湖”被政府列入了规划。湖的单位也改为了“条”。“新太平湖”不是在原址上复建,而是将北护城河西直门暗涵至新街口大街段拓宽改造而成。
太平湖水源来自于密云水库,经京密引水渠、昆玉河、长河、转河流入北护城河松林闸。由松林闸抽水泵提升至西直门暗涵出口注入太平湖,再流入北护城河。
太平湖重现了。可人死不能复生。老舍先生生前创作的经典之作,小说也好、话剧也罢,至今让人津津乐道。可先生浓得化不开的老北京情结,先生几部长篇的计划,先生的未竟之业呢?屈指一数,先生走了45个年头了。
前不久下班,新修的太平湖——一条从西直门过来长约500米的河水,流经现在叫做新街口大桥处,聚集着许多人,都在向河里观望。就听有好事者喊道:“有人跳下去了,正在打捞。”心不由地动了一下,脑海里又是那个不断重复的景象:令人目眩带有水腥气息的湖畔,一个坐立不安、内心苦苦挣扎痛苦孤独的身影……不愿目睹令人不快的一幕,怕悲从中来,我匆匆快步离去了。
1958年疏挖而成的太平湖在新街口豁口西北侧。有公共汽车22路31路车通过,设站牌叫“小村”,两路公共汽车依旧在运营,只是站名变了,过去的31路改为331路。
太平湖的湖面呈椭圆状,周围是漫起的小土岗,土岗上植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柏树。沿着湖岸有一条不宽的路,恰好把水面环绕起来,岸边种植不少杨树垂柳。小时候家住德外,离太平湖二里之遥,来此非常方便。不过家长是断不可让不谙世事的孩子,单独来这里的,因为湖水很深,危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表哥时常带着我来玩,表哥水性很好,他在湖里游泳,我在岸边看衣服。表哥游着、游着,会一猛子扎下去,在我很担心的时候,他会在另一处把小脑瓜露出水面,闭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使劲摇晃着头,贴在头顶上的湿漉漉头发闪烁着阳光。他向我游来,往岸上抛出一个黑乎乎长圆状的东西,那是捞上来的蛤蜊(河蚌)。北京人不会吃河蚌,捞出来只是为了玩,有时好奇会用石头砸开河蚌,破碎的外壳里露出粘滑的蚌肉,手上也会沾上很惺的味道。
那时的太平湖是那么的幽静美丽,隔湖相望,清波漾漾,人影绰绰。完全是一种野趣盎然的生态环境。游人可以随便出入,遛弯散步的、吊嗓子唱戏的、钓鱼捕虾的、游泳摸蛤蜊的,自由自在,尽情随意。
到了冬天,湖水结冰,成了天然溜冰场,大人孩子会拿着自制的冰车来冰上滑冰嬉戏,享受冬趣。据记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新街口豁口外西侧、护城河北有一大苇塘,塘深约2米,元代时是积水潭的一部分,明代筑城将它分割于城外。1958年,苇塘被疏浚成湖,命名为“太平湖”。太平湖与护城河仅一堤之隔,与护城河相通。一到夏天,太平湖的北半边荷花盛开,夜间蛙声一片,“太平观荷”成了“燕京新八景”之一。
1966年,老舍先生受到了冲击,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忍受着政治上迫害与精神肉体上侮辱折磨。当他拖着心神俱疲躯体回到家后,在自己的“丹柿小院”也寻求不到温暖与支撑。思想深邃,感情细腻但也是常人的老舍极度绝望,他心中的神话幻灭了;他理想王国颠覆了;他的神圣信仰被亵渎;他的精神世界坍塌了,连他自己最亲近的亲人都不能理解他,劝慰他,老舍先生没有了生趣,万念俱灰……,原谅亲人,即便是亲人,他(她)们的灵魂也一样被“革命时代”的洪流荡涤波及。
先生真有威望。当您踟蹰湖边,找寻少年时的足迹,找寻永失的母爱,我不知道您是否落下感伤的泪水?您最终毅然决然地华丽一跃,告别这让您爱恨交加的尘世,我知道这是您在那个年代构思出的最悲壮人生谢幕。在老北京人的心目中,您依然是可仿效的汉子和勇士。您可知,有不少遭受迫害的生灵步您后尘,追随您而做那纵身一跃——不会说您懦弱,作为弱者,这是最勇敢的抗争。您的话剧《茶馆》谢幕时撒纸钱的一幕固然感人至深,但您给自己撒的纸钱更意义非凡——那是被尊为圣旨的语录,由您亲手书写,顶礼膜拜,虔诚庄重,却化作了满湖漂浮祭奠您的纸钱。您在最后一刻仍不失一个写作编剧大家的睿智幽默。
老舍先生去了的消息,我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那年我十岁。某日,在新街口邮局做投递员的父亲下班回来,低沉地对母亲说:“老舍跳太平湖了。可惜了!多好的作家啊……”从那时起,知道了老舍,知道了老舍是写书的作家,后来知道了《骆驼祥子》,知道了《茶馆》、《四世同堂》……我十四岁那年,曾经独自来到太平湖,站在湖边望着湖面静默了许久,以一个孩子的方式向景仰的北京作家致哀——这个孩子刚刚看完老舍的中篇小说《我这一辈子》,鬼使神差地来到老舍先生的殉难地来吊唁。
敬佩您并永远记住这个日子——1966年8月24日。由此,北京新街口豁口外太平湖,它成了热爱您的人们心中一种独特的牵挂。1971年,填平太平湖,在上面建成现在的地铁检修车辆段。填埋了,不重要。即便不是为了掩埋历史,而是为修环城地铁。可忘不了,也抹不去太平湖曾经洗涤过您的无边烦恼和千古之愁。太平湖因此而闻名遐迩。只要北京还在,就有太平湖,就有老舍。
有个写作上很见功力的朋友常说,写得投入写出精彩如同挖掘出甘泉。据说施工单位把湖水排干后,呈现出一座天然的大泥坑,坑中挖掘出不少当时惶恐的人们偷偷扔在湖里的金银财宝。不知世人挖掘出老舍死的真相没有?这么平易近人优秀的作家为什么会被迫害致死?
历史本来面目永远难以还原。因为最真实的东西是私密的;是不能示众的。这宛如一个被推上舞台的人登台表演,素面朝天是很难看的。必须要经过修饰,扬长避短,藏拙于巧。浓妆重彩,粉墨亮相才符合游戏规则。剧情亦是如此。由此可以说历史就是遮羞布,遮住男人的长处;遮住女人的漏洞;遮住大人物的肚子;遮住小人物的膝盖。于是,该掩埋的掩埋;该挖掘的才能挖掘。
在新修的太平湖畔北侧一处有椅子的歇息处。每天早上会聚集几个老头儿在那儿侃山,路过那里,会传来已经不易听到的京腔。话题不离北京城,重复着不知多少回的车轱辘话。
“老舍跳太平湖后,是我们楼一个单位的同事帮着打捞上来的……”一个门牙已经没有了的老头儿颇为自得地聊着。
我想走过去,和他们聊聊太平湖,聊聊老舍。
(2011年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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