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抗战以后,永远客满的这一家公寓竟自空起来。大学都没有开学,中学生很少住公寓的。老夫妇没了办法。他们不肯把公寓改成旅馆,因为开旅馆是“江湖”上的生意,而他们俩不过是老老实实的北平人。他们也关不了门,日本人不许任何生意报歇业。就正在这个当儿,李空山来到北平谋事。他第一喜爱这所公寓的地点——西单牌楼的交通方便,又是热闹的地方。第二,他喜欢这所公寓既干净,又便宜。他决定要三间房。为了生计,老夫妇点了头。 刚一搬进来,李空山便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他们打了一夜的牌。老夫妇过来劝阻,李空山瞪了眼。老夫妇说怕巡警来抄赌,李空山命令带来的女人把大门开开,教老夫妇看看巡警敢进来不敢。半恼半笑的,李空山告诉老夫妇:“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是另一朝代了?日本人喜欢咱们吸烟打牌!”说完,他命令“老先生”去找烟灯。老先生拒绝了,李空山把椅子砸碎了两张。他是“老”军人,懂得怎样欺侮老百姓。 第二天,他又换了个女人。老夫妇由央告而挂了怒,无论如何,请他搬出去。李空山一语不发,坚决的不搬。老先生准备拚命:“老命不要了,我不能教你在这儿撒野!”李空山还是不动,仿佛在这里生了根。 最后,连那个女人也看不过去了,她说了话:“李大爷,你有的是钱,哪里找不到房住,何苦跟这个老头子为难呢?”李空山卖了个面子,对女人说:“你说的对,小宝贝!”然后,他提出了条件,教老夫妇赔偿五十元的搬家费。老夫妇承认了条件,给了钱,在李空山走后,给他烧了一股高香。李空山把五十元全塞给了那个女人:“得啦,白住了两天房,白玩了女人,这个买卖作得不错!”他笑了半天,觉得自己非常的漂亮,幽默。 在李空山作了特高科的科长以后,他的第一件“德政”便是强占那所公寓的三间房。他自己没有去,而派了四名腰里带着枪的“干员”去告诉公寓的主人:“李科长——就是曾经被你撵出去的那位先生,要他原来住过的那三间房!”他再三再四的嘱咐“干员”们,务必把这句话照原样说清楚,因为他觉得这句话里含有报复的意思。他只会记着小仇小怨,对小仇小怨,他永远想着报复。为了报复小仇小怨,他不惜认敌作父。借着敌人的威风,去欺侮一对无辜的老夫妇,是使他高兴与得意的事。 公寓的老夫妇看到四只手枪,只好含着泪点了头。他们是北平人,遇到凌辱与委屈,他们会责备自己“得罪了人”,或是叹息自己的运气不佳。他们既忍受日本人的欺压,也怕日本人的爪牙的手枪。 李空山并不住在这里,而只在高兴玩玩女人,或玩玩牌的时候,才想起这个“别墅”来。每来一次,他必定命令老夫妇给三间屋里添置一点东西与器具;在发令之前,他老教他们看看手枪。因此,这三间屋子收拾得越来越体面,在他高兴的时候,他会告诉“老先生”:“你看,我住你的房间好不好?器具越来越多,这不是‘进步’么?”赶到“老先生”问他添置东西的费用的时候,他也许瞪眼,也许拍着腰间的手枪说:“我是给日本人作事的,要钱,跟日本人去要!我想,你也许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吧?”“老先生”不敢再问,而悟出来一点道理,偷偷的告诉了太太:“认命吧,谁教咱们打不出日本人去呢?” 高亦陀的心里没有一天忘记了怎样利用机会打倒大赤包,然后取而代之。因此,他对李空山特别的讨好。他晓得李空山好色,所以他心中把李空山与女人拴了一个结。大赤包派他去“制造”暗娼,他便一方面去工作,一方面向李空山献媚:“李科长,又有个新计划,不知尊意如何?每逢有新下海的暗门子,我先把她带到这里来,由科长给施行洗礼,怎样?” 李空山不明白什么叫“洗礼”,可是高亦陀轻轻挽了挽袖口,又挤了挤眼睛,李空山便恍然大悟了,他笑得闭不上了嘴。好容易停住笑,他问:“你给我尽心,拿什么报答你呢?是不是我得供给你点烟土?” 高亦陀轻快的躲开,一劲儿摆手:“什么报酬不报酬呢?凭你的地位,别人巴结也巴结不上啊,我顺手儿能办的事,敢提报酬?科长你要这么客气,我可就不敢再来了!” 这一套恭维使李空山几乎忘了自己的姓氏,拍着高亦陀的肩头直喊“老弟!”于是,高亦陀开始往“别墅”运送女人。 高亦陀算计得很正确:假若招弟真的落了圈套,她必定是在公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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